郑家船队的帆影消失在长江下游的烟波之中,带走了初步的海陆盟约,也留下了一片亟待耕耘的土壤。武昌城内,大都督府的权威伴随着江夏清丈案的尘埃落定而愈发稳固,但林慕义深知,刀剑与法令可以破除旧垒,却不能自动生长出新芽。真正的根基,在于人才,在于那驱动刀剑与支撑法令的、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
大都督府签发的《兴学令》与《求贤诏》几乎与清丈令同期颁布,但在战后的纷乱与田亩之争的喧嚣中,并未立刻引起太大反响。直到郑鸿逵离去,内部整顿告一段落,这两道关乎未来的政令,才真正开始显现其分量。
被临时划拨给技术院使用的,是原左良玉部下一名贪墨军官被抄没的一处别业,位于武昌城西,毗邻匠作营新区。园内亭台楼阁依旧,只是匾额已被摘下,换上了林慕义亲笔题写的“武昌格致书院”六个朴拙有力的大字。昔日丝竹宴游之地,如今飘散着炭火、金属与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
书院草创,百事待兴。山长(院长)由技术院主事赵铁柱兼任,这位平日里只与铁砧、炉火打交道的匠作大监,面对一群年龄不一、背景各异的学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实际负责教务的,是一位名叫沉廷扬的老秀才,此人科举屡试不第,却对算学、水利、器械颇有钻研,在瓜洲时便被林慕义发现,引为同道。
开院第一日,前来报到的学子不过三十余人。有的是匠作营工匠子弟,识得几个字,被父辈寄予厚望送来;有的是军中低级军官或文吏,希望能学些实用本领以求晋升;还有几个,则是家境贫寒、在传统科举路上看不到希望的年轻士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他们聚集在原本用于听戏的敞轩里,好奇又忐忑地看着前方。
赵铁柱憋了半天,只闷声说了一句:“在这里,能造出好火铳、好大炮,能算出星辰轨迹、丈量田亩江河,就是好样的!别的,都是虚的!”说罢便逃也似地回了他的匠作营,留下沉廷扬哭笑不得。
沉廷扬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授第一课——《基础几何与测量》。他从《周髀算经》讲到《几何原本》(徐光启译本),从勾股定律讲到三角测算,言语深入浅出,并结合城墙高度测量、火炮射角调整等实例,听得那些原本对“奇技淫巧”心存疑虑的学子们眼睛渐渐发亮。
然而,新风并非总能被轻易接受。
这一日,书院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是几位本地颇有名望的老儒,由咨议局一位偏向保守的代表引着,美其名曰“观瞻教化”。他们踱步走进书院,正好看到沉廷扬在讲解力的分解与杠杆原理,并用一个简易模型演示如何用滑轮组省力吊起重物。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顿时皱紧了眉头,拂袖不悦道:“沉先生亦是读书人,何故在此讲授这些匠作之术,引导后生舍本逐末?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根本!此等机巧之物,玩物丧志而已!”
旁边另一人也附和:“正是!格物致知,乃是为穷究天理,明心见性,岂是这般摆弄木铁,沦为匠户之流?”
堂下的学子们闻言,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沉廷扬面色不变,从容一揖,答道:“诸位老先生所言圣贤之道,自是正理。然,《大学》云:‘致知在格物’。不知物之性,何以穷理?不知力之用,何以强国?昔年诸葛武侯造木牛流马,非为机巧,实为军国大事。今虏骑肆虐,火器日兴,若我辈士子只知空谈性理,而不知船何以坚、炮何以利、田何以丈、河何以治,则所谓平天下,不过空中楼阁耳。”
他指着那滑轮组模型,又道:“此物若用于搬运城防巨石,可省多少民力?若用于起吊战舰巨木,可增几分效率?此岂是玩物丧志?实乃经世致用!大都督设立此书院的初衷,便是要培育既能明圣贤之理,亦能通万物之性、解黎民之困的实干之才!”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引经据典,又紧扣现实,将那几位老儒说得一时语塞。引他们来的那位咨议局代表见状,连忙打圆场,一行人悻悻而去。
此事很快传到林慕义耳中。他并未动怒,只是对陈忠笑道:“有争论是好事。怕的是死水一潭,无人关心。告诉沉廷扬,不必与彼等做口舌之争,书院照常授课。另外,将沉廷扬那番‘经世致用’的言论,还有格致书院所授的算学、几何在丈量田亩、测算炮位上的实际应用案例,整理成文,在《武昌旬报》(新创办的官方简报)上刊发,让大家都看看,所谓的‘奇技淫巧’,究竟有何用处。”
数日后,《武昌旬报》刊出文章,以江夏清丈中运用新式测量法迅速厘清田界、以及城防战中火炮仰角精确计算有效杀伤敌军为例,生动阐述了格致之学的实用性。文章虽仍引来一些守旧者的私下非议,但在军中、在匠作营、甚至在部分开明士子中,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前来格致书院咨询报名的人,悄然多了一些。
与此同时,在赵铁柱的技术院内,另一场“格物”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借助与郑家盟约带来的部分资源和技术交流,水力锻锤的改进取得了突破。在武昌城外的樊水溪畔,一座利用水位落差驱动的新型水力锻锤工坊建成投产。那沉重的锤头在流水带动下,不知疲倦地起落,均匀地锻打着烧红的铁坯,效率远超人力,使得燧发铳关键部件的产量和质量都得到了提升。
林慕义亲临视察,看着那轰鸣的机械和飞溅的火星,对满身油污的赵铁柱道:“铁柱,这锤头敲打的,不仅是精铁,更是未来。书院培育人才,工坊改进工具,二者结合,方是我等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赵铁柱用力点头,指着旁边一堆新锻造的铳管,闷声道:“帅爷,按新法子,这批铳管的韧性又好了一成。书院那边有几个小子,算学学得不错,过来帮忙算齿轮传动比,比俺们瞎琢磨快多了!”
林慕义欣慰地笑了。他知道,尽管阻力重重,但一颗颗种子已经播下。在经世致用的大旗下,算学、格物、匠作,这些曾被视作末流的学问,正在这战火初熄的武昌城内,悄然汇聚成一股新的风尚,一股推动着这尊新鼎走向更坚实、更广阔未来的潜流。
这新风,或许微弱,却充满了生机。它吹拂着格致书院学子们渴望新知的面庞,激荡着匠作营里轰鸣的机械,也预示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即将迎来一场更深层次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