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鱼套的冲天火光与江面上飘来的焦糊气味,如同两记沉重的闷棍,敲在多铎的心头。他站在高高的望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片仍在冒烟的水寨废墟,指节因用力握着栏杆而微微发白。水师的惨重损失,意味着本已吃紧的后勤线雪上加霜,来自山东、河南的粮草转运将更加困难。而武昌城内,那被地火撕裂的缺口处,连夜抢修起来的、虽然简陋却层层叠叠的临时工事后面,是守军越发沉静坚定的眼神。
“王爷,各部已准备就绪,是否按计划……”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上前请示,指的是原定于今日对缺口发动的又一次强攻。
多铎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缺口移开,扫过自己连绵的营垒。士卒们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风霜与疲惫,攻城受挫、水师被袭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营中悄悄流传,那股从北京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的锐气,正在这武昌坚城之下被一点点消磨。
他想起昨夜接到的来自北京和河南的急报。北京方面,摄政王多尔衮虽未明言催促,但字里行间已透露出对湖广战事久拖不决的忧虑。而河南方面,那个名叫李定国的流寇(此时已归顺南明),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活动骤然频繁起来,数次袭击粮队,虽未造成致命威胁,却像牛皮癣一样令人厌烦。
更重要的是,他军中存粮,已不足半月之用。后方罗绣锦、方大猷的叫苦文书堆满了案头,湖广本地征集已近竭泽而渔,再拖下去,不用林慕义来打,军心自己就先散了。
“传令……”多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各营加强戒备,防止敌军出城偷袭。攻城……暂缓。”
“暂缓?”副将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才炸开的缺口,就这么放弃了?
“执行军令!”多铎厉声道,眼中寒光一闪。那副将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下。
多铎转过身,不再看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前方的城池。他知道,这个命令一下,几乎就等于承认了此次武昌之战的失败。但他更清楚,作为一名统帅,有时退比进更需要勇气和决断。继续强攻,或许有机会拿下武昌,但更大的可能是将这数万大军,尤其是他赖以起家的满洲精锐,彻底消耗在这片泥泞的城墙之下。他赌不起。
“林慕义……”多铎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真正将其视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们来日方长。”
清军大营异乎寻常的平静,很快便被武昌城头的了望哨察觉。
“帅爷!清虏……清虏好像没有进攻的迹象!营中旗帜虽有调动,但皆是向内收缩防御的态势!”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奔入帅府,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林慕义正在与陈忠、王五等人商议城防及与郑芝龙后续合作细节,闻报皆是精神一振。
“再探!确认多铎主力动向,尤其是其骑兵和重炮的位置!”林慕义沉声命令,尽管心中已有所猜测,但依旧保持着谨慎。
随后,更多的情报汇集而来。清军确实停止了攻城准备,部分外围营垒甚至开始有拆除的迹象,大队的辅兵和民夫被驱使着向后转运物资。
“多铎……要退兵?”陈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压抑了太久后骤然放松带来的不适感。
“十有八九。”王五阴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水师一把火烧掉了他不少家当,李定国在河南闹腾,他后勤撑不住了,军心也疲了。咱们这缺口,成了啃不动的硬骨头,他不敢再赌了。”
林慕义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清军的那些黑色小旗,它们的锋锐似乎正在收敛。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
坚守,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他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
“传令各军,不可松懈!谨防多铎佯退设伏!”
“缺口处加固工事不能停,要抢在清虏完全退走前,恢复基本防御!”
“水师加强江面巡逻,监视清军水师动向,若其撤退,可衔尾追击,但不得冒进中伏!”
一道道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出,整个武昌城依旧在高效运转,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胜利在望的喜悦,已如同春日的野草,在军民心中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两日,清军的撤退迹象越发明显。大队人马开始有序地向东、向北缓缓移动,只留下部分精锐断后。城头守军甚至能远远看到清军焚烧无法带走的多余辎重产生的黑烟。
直到第三日清晨,当最后一队清军骑兵的身影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下,武昌城头,压抑了数十日的欢呼声,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鞑子退了!”
“我们赢了!武昌守住了!”
欢呼声、痛哭声、劫后余生的相拥,响彻全城。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协防的民壮,甚至是那些提心吊胆了许久的普通百姓,此刻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宣泄之中。许多人瘫坐在城墙上,望着退去的敌军,泪流满面。
林慕义在众人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保安门城楼,眺望着远方。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满目疮痍的城墙和战场之上,也照在他清瘦却异常坚毅的脸上。
陈忠、金声桓、孙铭、赵铁柱……一张张疲惫却闪烁着激动光芒的脸庞围绕在他身边。黄得功也从江面上派来了报捷的快船。
“我们……守住了。”林慕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激昂的演说,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这不仅仅是一座城池的坚守,更是一个新生政权在绝境中的浴火重生。它向天下昭示,清军并非不可战胜,这长江中游,已然立起了一根足以撼动天下大势的砥柱!
“然,伤亡几何?耗费几何?百姓流离几何?”林慕义话锋一转,语气沉痛。他目光扫过城下那片尸骸枕籍的土地,看向城内那些残破的民居。“胜利,代价惨重。”
众人的情绪也随之冷静下来,胜利的喜悦被沉重的现实所冲淡。
“但正是这惨重的代价,证明了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是必须坚持下去的。”林慕义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没有这大半年的新政根基,没有严格的军纪操典,没有匠作营日夜赶制的军械,没有上下同欲的决心,我们守不住这座城。”
“多铎虽退,然江北乃至中原大地,依旧沦于腥膻。我等使命,远未完成。”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传令,犒赏三军,厚恤伤亡!统计战损,安抚百姓,恢复生产!”
“这武昌城,是我们新的起点。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让这根砥柱,变得更加强大,直至……擎起整个华夏的苍穹!”
砥柱初成,屹立江畔。它承受了狂风暴雨最猛烈的冲击,虽伤痕累累,根基却愈发坚实。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北伐中原、光复神州的宏图才刚刚展开,但经此一役,所有人都相信,跟随眼前这位年轻的统帅,他们必将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劈波斩浪,开辟出一个全新的时代。
江水东流,奔腾不息,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新的史诗。而武昌城头,那面残破却依旧飘扬的“林”字大旗,在硝烟散尽的天空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