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五月,长江流域提前进入了汛期。连日的阴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江面水势涨发,浊浪滔滔。这本该是利于防守的天时,却未能阻挡多铎决意踏平武昌的步伐。八万清军主力,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巨蟒,顶着雨水和泥泞,终于盘踞到了武昌城东不足三十里的豹澥镇,连营数十里,旌旗蔽空,鼓角相闻,那冲天的杀气,连连绵的雨幕都难以彻底洗刷。
武昌城头,林慕义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静静地立在垛口后,通过千里镜观察着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敌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肩头的油布上溅开细密的水花。镜筒里,清军营地秩序井然,巡逻骑兵往来如梭,一座座高大的攻城器械正在营垒后方若隐若现地组装,那是比江北时见过的更为庞大的吕公车、云梯和盾车。
“多铎这是把老家底都搬出来了。”身旁,同样披着蓑衣的陈忠声音凝重,“看那吕公车的规模,怕是不下三层,内藏弓手,外蒙生牛皮,寻常火铳难伤。”
林慕义放下千里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冷冽:“他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后勤压力日增,这是想毕其功于一役,用最强的力量,一举碾碎我们。传令下去,各部按预定方案,准备迎敌。告诉将士们,考验我们这大半年来心血的时候,到了!”
“咚!咚!咚!”
次日拂晓,雨势稍歇,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便从清军大营中响起,打破了江畔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杂着各种腔调的呐喊与号角。黑色的潮线,开始向武昌东面的保安门、中和门、望山门等主要城门方向涌动。
真正的考验,降临了。
保安门外,作为主攻方向的清军,在重甲步兵(多为投降的明军精锐和部分汉军旗)的掩护下,推动着数十架高大的吕公车和数百架云梯、盾车,缓缓逼近。箭矢如同飞蝗般从清军阵后抛射而出,落在城头,发出“哆哆”的声响,间或有守军中箭倒地,随即被辅兵迅速拖下。
“稳住!没有命令,不许开火!”新任的保安门守备,是讲武堂一期出身、在瓜洲战役中表现沉稳的青年军官孙铭。他伏在垛口后,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压制着城头新兵们紧张的情绪。城墙上,原本覆盖着防雨的草席、油布被掀开,露出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和铳眼。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清军的盾车和吕公车进入了守军火炮的有效射程。
“红衣大炮,放!”
孙铭猛地挥下令旗。
“轰!轰!轰!”
设置在城墙突出炮台上的十余门仿制改进的红衣大炮率先发出怒吼,沉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向密集的敌军阵型。炮弹落地,在泥泞的土地上犁开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一架吕公车被直接命中,木屑混杂着人体的残肢四处飞溅,瞬间瓦解。但清军阵型只是微微一顿,后续部队立刻填补上空缺,继续推进,显示出极高的战斗素养。
“佛郎机,快炮!瞄准吕公车下部,打它的轮子!霰弹准备!”孙铭继续下令。
更轻便、射速更快的佛郎机炮和各类虎蹲炮、灭虏炮开始密集射击,霰弹如同死亡的铁雨,泼洒向靠近的敌军,特别是针对那些行动迟缓的吕公车底部和推车的士卒。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不断有盾车被击毁,有吕公车歪倒在一旁。
然而,清军的弓箭手和隐藏在吕公车内的火绳枪手也开始还击,密集的箭矢和弹丸同样给城头守军造成了伤亡。不断有炮手或铳手中箭倒下,鲜血混合着雨水,在城砖上流淌。
“医兵!抬下去!”
“快!补位!装填手顶上!”
城头上一片忙碌与血腥。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清军前锋冒着弹雨,终于将数十架云梯搭上城墙,蚁附而上时,战斗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滚木!擂石!金汁!给我砸!”孙铭拔出腰刀,声嘶力竭。
巨大的滚木和棱角尖锐的擂石被守军奋力推下,沿着云梯碾压而下,带起一连串筋断骨折的惨嚎。烧得滚烫、混合了毒物的金汁(粪便熬煮物)从城头倾泻,被淋到的清军发出非人的哀嚎,皮开肉绽,甚至跌落下去。
但清军实在太多了,而且极其悍勇。不断有凶悍的满洲白甲兵或者投降的明军锐卒顶着守军的反击,悍不畏死地攀上城头,挥舞着沉重的虎枪、大刀,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
“刺!”
城头,以老带新的振明军长枪手们,结成紧密的小型枪阵,听着军官的口令,整齐地突刺,将刚刚冒头的敌军捅下城去。刀盾手则奋力格挡劈砍,填补枪阵的空隙。燧发铳手在后方装填完毕,则寻找机会近距离射击那些试图突破的敌军精锐。
孙铭亲自带领亲兵队,如同救火队般,哪里出现险情就扑向哪里。他手中的腰刀已经砍得卷刃,浑身溅满了血污,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守住!为了武昌!为了身后的父老!”他嘶吼着,声音在喊杀震天的城头上显得微不足道,却激励着周围的士兵死战不退。
与此同时,江面上的战斗也同样激烈。黄得功指挥水师,利用航速和火炮优势,不断在外围游弋,袭击试图从水路靠近,或者运输兵员、器械的清军船只。清军水师虽然船多,但战船性能、火炮射程和士兵操舟技术均不如振明军水师,被打得颇为狼狈,难以对武昌城墙形成有效的水面威胁。
激烈的攻防战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清军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攻城浪潮,城下尸体堆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城头多处垛口破损,守军伤亡亦是不轻。多铎的中军大纛始终立在后方高坡上,冷漠地注视着前方的血肉磨坊。
帅府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不断有传令兵浑身浴血地冲进来,汇报各门战况。
“报!中和门击退敌军第二次进攻,王游击负伤!”
“报!望山门一处城墙被吕公车搭上,正在激烈争夺!”
“报!水师黄帅报,击沉清军运兵船两艘,焚毁一架!”
林慕义站在沙盘前,手指紧紧按在代表保安门的位置上,指节有些发白。他能想象到那里的惨烈。陈忠在一旁,不断根据战报调整着沙盘上的小旗,脸色苍白。
“帅爷,保安门压力最大,是否将预备队调上去?”陈忠哑声问道。
林慕义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多铎的主力,特别是他的满洲马甲和葛布什贤超哈(护军营)还没动。我们的预备队,要用在刀刃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孙铭,我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保安门必须守住!另外,让王五行动。”
就在城头血战正酣之时,一支约五百人的精悍小队,身着与清军降卒相似的号褂,在王五麾下最得力的一名千户带领下,利用城东南复杂的水网和芦苇荡掩护,悄然潜出城外,绕了一个大圈子,突袭了豹澥镇附近一座防守相对薄弱的清军后勤营地。
这支小队人人配备精良的燧发短铳和手榴弹(震天雷),行动迅捷,战术刁钻。他们并未强攻主营,而是四处纵火,焚烧粮草辎重,制造巨大的混乱,并刻意用满语、蒙语大喊:“明军援兵到了!”“粮草被烧了!”
后方营地的骚动很快影响到前线攻城的清军士气,攻势为之一滞。城头守军压力骤减。
多铎在中军接到粮草被袭的报告,脸色瞬间铁青。他没想到,在如此重兵围城之下,林慕义竟然还敢派兵出城逆袭!
“废物!”他猛地将马鞭摔在地上,“一群废物!连后勤都看不住!”他盯着远处依旧巍然耸立的武昌城墙,眼中怒火熊熊,却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今日暂停进攻,各部退回营地,严防敌军夜袭!”
清脆的鸣金声从清军后方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清军,又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层层叠叠的尸体。
城头上,残存的守军看着退去的敌军,几乎虚脱。许多人直接瘫坐在血泊和泥水之中,大口喘息着,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战友的悲痛。
孙铭挂着一杆长枪,勉强站稳,看着退去的敌军,又看了看身边伤亡近三成的部下,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变成了一声嘶哑的哽咽。
“我们……守住了……”
雨水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冲刷着城头斑驳的血迹,却冲不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林慕义登上保安门城楼,默默地走过激战后的战场,看着士卒们搬运遗体,救护伤员,修补工事。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枚被打得变形的燧发铳弹壳,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传来。
这一日,武昌城如同一尊在血火中经受锤炼的巨鼎,虽然外表出现了裂纹和凹痕,但鼎身依旧稳固,鼎足深深扎入了脚下的土地。
砥柱新立,初经风浪,未倒。
但林慕义知道,多铎绝不会就此罢休。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他望向远方那片连绵的敌营,目光冰冷。
这尊新鼎,能否最终炼成,就看它能否承受住接下来更猛烈的煅烧与锤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