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北撤的烟尘尚未在淮安守军狂喜的泪眼中彻底散尽,林慕义那道“铸基”的指令,已如同无形的军令,化作了瓜洲及其控制区内无数具体而微的行动。胜利的欢愉被迅速收敛,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紧迫的负重前行。
然而,根基的铸造,远比在战场上击退强敌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它触及的是积弊数百年的沉疴,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人心深处最顽固的惯性。
淮安城内,临时帅府(原黄得功行辕)内,气氛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黄得功麾下几名心腹将领,围着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摊着一本崭新的小册子——《振明军步兵操典纲要(试行)》。这是振明军讲武堂刚刚编纂完成,送至淮安,希望黄部能在休整期间,参照演练,进一步统一战法。
一名满脸虬髯、嗓门洪亮的参将,指着册子上关于“线式队列行进间距”、“三段击火力轮替时序”的条文,眉头拧成了疙瘩:“大帅,这……这也太死板了些!打仗讲究的是临机应变,这般如同木偶演戏般的条条框框,岂不是束缚了儿郎们的手脚?咱们的家丁,哪个不是凭血勇和机变杀出来的好汉?”
另一员年轻些的将领也附和道:“是啊,大帅。还有这‘绝对服从号令’,连遇敌时是蹲是站、是进是退都规定死了,咱们以前打仗,可都靠家丁头目临阵指挥,随机应变啊!”
黄得功端坐上首,面色沉静地听着部下的抱怨。他亲自体验过振明军那严整队列和绵密火力在战场上的威力,心中深知这操典的价值。但他也理解手下这些骄兵悍将的不适应,他们习惯了凭借个人勇武和经验作战,对这种强调绝对纪律和标准化的模式,天然地抱有抵触。
“都嚷嚷什么!”黄得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淮安城下,若非李将军所部阵列严整,火器犀利,能那般轻易击溃刘良佐,迫退多铎?你们那套‘临机应变’,在虏寇红衣大炮和骑兵冲击下,顶不顶用,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拿起那本操典,掂了掂:“林制置使送来此物,是看得起咱们,是真心想提升我军战力!尔等莫要坐井观天,固步自封!从明日起,各部皆需按此操典演练,先从最基本的队列开始!谁敢阳奉阴违,怠慢军令,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见主帅态度坚决,诸将虽仍有不满,也只能悻悻领命。但那虬髯参将退出帅府时,依旧忍不住低声嘟囔:“……说是合作,怕不是想借此吞并咱们……”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飘入了黄得功耳中。他握着椅背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合流易,同心难。这根基的铸造,首先便要磨合掉这些来自内部的、无形的棱角。
与此同时,瓜洲军械监内,另一场关于“标准”的较量,也在无声地进行。
赵铁柱面前,摆着两批看似一模一样的燧发铳击锤。一批是严格按照新颁布的《军械监零件公差则例》,使用标准量具检测合格的产品;另一批,则是几位老师傅凭借多年经验,“感觉”没问题,但用卡尺一量,某个细微角度超出规定公差一丝的“次品”。
“监正,这……这差不了多少,根本不影响使用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户,指着那批“次品”,脸上带着恳求,“都是上好精钢,回炉太可惜了!让徒儿们稍微打磨一下,肯定能用!”
赵铁柱面无表情,拿起一个“次品”击锤,又拿起一个“合格”品,反复比较,肉眼几乎看不出差别。但他知道,就是这“一丝”的差距,可能导致铳机动作不顺畅,可能在关键时刻增加那百分之一的故障率。
“不行。”他的声音干涩而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规矩既然定了,就必须执行。今日容你‘一丝’,明日就有人敢差‘一分’!军械之事,关乎将士性命,没有‘差不多’!这批,全部回炉!”
老匠户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些凝聚了自己和徒弟们心血的零件被无情地丢进回收筐,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出了工坊,背影带着一股悲凉和愤懑。
赵铁柱看着他的背影,胸口也有些发闷。他知道自己有些不近人情,这些老师傅都是宝贝,他们的经验并非一无是处。但……他想起林帅的话:“欲立新基,必破旧习。标准之事,乃百年大计,容不得半分姑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对旁边的书记官冷声道:“记录:铆接组匠户刘大,不遵工艺则例,所出一批击锤角度超差,罚俸半月,以儆效尤。若再犯,调离关键岗位。”
冰冷的命令,伴随着铁锤敲击的轰鸣和炉火的高温,在工坊内回荡。标准化,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强行取代着沿袭了千百年的“工匠精神”,带来的阵痛,真切而深刻。
而在瓜洲新政的核心区域,沈文渊和周正也遇到了新的挑战。
一份来自下面县里的急报呈送到林慕义案头:某乡推行“民情评议”,几个负责清丈的年轻税吏,因手段过于激进,虽完成了任务,却在评议中被乡民打了低分,导致其考评降等,不仅赏银没了,还受了申斥。此事在年轻官吏中引发了不小的波澜,认为“干事的人吃亏”,“刁民”借此挟私报复,挫伤了办事的锐气。
“帅爷,此事若处理不当,恐寒了底下做事人的心。”沈文渊忧心忡忡,“新政推行,本就需要锐气,若因‘民情’而束手束脚,只怕……”
周正则坚持己见:“帅爷,民情评议之初衷,便是防止官吏苛虐,与民争利。若因其‘干事’便可无视民怨,则新政与旧制何异?此例不可开!”
林慕义看着争论的两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知道,这是新旧治理理念碰撞的必然。效率与公平,权威与民意,如何在其中找到平衡,是这新基能否稳固的关键。
“民情评议,不可废。”他最终定调,“但评议之法,需更为周全。着考功司与税务司会同商议,制定细则。譬如,评议之人,需德高望重,公正无私,且需署名,以防挟私;评议内容,需具体事实,不得空泛指责;对于确因推行新政而触犯少数人利益、招致非议,但本身并无过错的官吏,上级需予以甄别保护,甚至酌情奖励,以彰其志。”
他看向沈文渊和周正:“铸基非一日之功,更非一味猛冲蛮干。需刚柔并济,需不断调适。你二人,一个要懂得体恤下情,一个要坚守制度底线。下去好好商议,拿出个更稳妥的章程来。”
沈文渊与周正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最终齐齐躬身:“属下明白。”
各方势力的磨合,新旧观念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这一切,都如同烧红的铁料在重锤下的每一次锻打,迸溅出刺眼的火星,也塑造着更为坚韧的形态。
林慕义走出签押房,春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远处运河码头上忙碌的景象,以及更北方那片刚刚光复、百废待兴的土地。
他知道,淮安城下的胜利,只是为这“铸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真正的艰难,此刻才刚刚开始。每一道政令的推行,每一次标准的坚持,每一次利益的调整,都是在为那座想象中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新鼎”,浇筑着不可或缺的根基。
这根基,以血火铸其形,以律法定其规,以民心聚其魂。
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