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东门,那段崩塌了三丈余的缺口,已不再是城墙的一部分,而是一座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砖石、夯土、断裂的梁木与破碎的肢体混杂在一起,堆积成一道混乱而残酷的斜坡。清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红着眼睛,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地向上涌。箭矢如同飞蝗般从缺口两侧尚未完全倒塌的城墙上射下,试图覆盖这片死亡区域,但依旧无法阻挡决堤般的人潮。
“稳住!铳刺朝前!听老子号令!”
李贵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他站在缺口后临时用沙袋和门板垒起的第二道矮墙后,手中腰刀拄地,勉强支撑着因疲惫和伤痛而微微摇晃的身体。他左臂上缠着的麻布早已被血浸透,那是半个时辰前被一枚流矢擦过留下的。
在他身前,是振明军最核心的力量——锐士营残存的二百余名老兵。他们三人一组,背靠着背,手中加装了铳刺的燧发铳平端向前,组成了一片冰冷的金属丛林。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和泥泞,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铁,死死盯着前方涌来的敌人。
“放近!再放近!”李贵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清兵面孔,甚至能看清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头盔下的辫子。
三十步!二十步!
“第一排——放!”
砰!砰!砰!砰!
并不算密集但极其精准的齐射在极近的距离爆发!冲在最前面的清军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倒下一片!硝烟弥漫,呛人口鼻。
“第二排——上前!放!”
几乎没有间隙,第二排铳手踏前一步,越过蹲踞装弹的同袍,再次喷吐出致命的火焰!如此近的距离,燧发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铅弹轻易撕开棉甲,钻入血肉!
两轮齐射,如同两把烧红的铁梳,将清军的冲锋队形狠狠梳理了一遍,留下满地哀嚎的伤兵和尸体。
然而,清军实在太多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顺刀、长矛,嚎叫着继续冲来!他们已经冲过了火铳最有效的拦射距离,接下来,就是最残酷的白刃相接!
“锐士营!杀!”
李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率先挥刀迎了上去!
“杀!!!”
二百锐士,如同磐石,狠狠撞入了汹涌的人潮!
铳刺突刺,腰刀劈砍,盾牌格挡……一切军中练就的杀人技,在此刻被发挥到极致。鲜血疯狂喷溅,断肢横飞,怒吼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地狱的乐章。
李贵一刀劈开一名清军把总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他抹都不抹,反手格开一柄刺来的长枪,顺势一脚将对方踹下尸堆。他胸腹间的旧伤因剧烈动作而撕裂般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眼中只有敌人,只有那片需要填补的缺口。
一个魁梧的清军白甲兵,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砸翻了两名振明军士卒,狞笑着向李贵扑来。李贵不退反进,腰刀贴着狼牙棒的棒身向上疾撩,试图削断对方的手指。那白甲兵显然也是悍卒,手腕一翻,狼牙棒变砸为扫,带着恶风扫向李贵腰腹!
眼看避无可避,旁边一柄铳刺毒蛇般探出,“铛”一声精准地架住了狼牙棒!是李贵的亲兵队长,他用自己的铳刺硬生生扛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长流。
“将军小心!”亲兵队长嘶声喊道。
李贵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腰刀如毒龙出洞,直刺那白甲兵咽喉!刀尖入肉,发出沉闷的“噗”声。白甲兵眼睛瞪得滚圆,不甘地倒下。
“结阵!不要散!互相照应!”李贵喘着粗气,厉声大吼。锐士营的老兵们竭力维持着简单的战斗小组,彼此掩护,用严格的纪律和默契,对抗着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就像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一次次被淹没,又一次次顽强地露出棱角。
尸体在缺口处越堆越高,几乎要与两侧的残墙齐平。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沿着砖石缝隙汩汩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堪,那是血与土混合成的泥浆,每踩一步,都带起黏稠的血色。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透过漫天的硝烟,给这片修罗场涂抹上了一层诡异而凄艳的金红色。
清军的攻势,终于如同潮水般退了下去。不是被打退,而是尸体堆积得太多,以至于后续的部队难以攀爬,指挥的军官也需要重新调整。
缺口前,暂时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伤兵偶尔发出的呻吟,以及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
李贵拄着刀,环视四周。还能站着的锐士营士兵,不足百人,人人带伤,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他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从死去的同伴身上搜集弹药,或者 simply 瘫坐在血泊中,剧烈地喘息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还有一种……铁锈的味道。那是大量鲜血浸润了兵器、甲胄后,迅速氧化产生的,独特而令人窒息的气息。
血锈。
李贵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胸膛火辣辣地疼。他抬头望向西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瓜洲的方向。
他知道,这里的每一刻坚守,都在消耗着振明军最宝贵的骨干,都在考验着瓜洲新政的根基。但他更知道,他不能退。退了,淮安立刻易主,多铎大军将毫无阻碍地直扑瓜洲,帅爷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可能毁于一旦。
他用沾满血污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同样沾血的银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里面不是酒,是赵铁柱那边鼓捣出来的、味道刺鼻但能提神的药汤。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加固工事!”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鞑子……还会来的。”
他转过身,望向缺口外那片暂时沉寂的、布满尸体的战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猩红泥泞的地面上,与无数倒下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墙塌了,可以用血肉来补。
这血锈的味道,就是淮安,就是这新鼎之基,在烈火与鲜血中淬炼出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印记。
而在瓜洲,林慕义收到了李贵用血写就的又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八个字:
“缺口仍在,血锈未干。”
林慕义默然良久,将短笺在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知道,李贵和淮安守军,正在用生命践行着他的战略。这血锈,不仅染红了淮安的城墙,也沉重地压在了瓜洲每一个决策者的心头。
它提醒着所有人,太平新篇的每一个字,都需用血与火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