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那场果决的夜袭,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瓜洲这片狭小的江岸。那把焚烧清军物资囤积点的大火,不仅带回了宝贵的箭矢和提振了摇摇欲坠的士气,更像一道无声的宣言,刺破了叶臣精心营造的围困铁幕,也惊动了更远方的眼睛。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江对岸的镇江。
总兵杨文骢站在镇江城头,遥望江北那冲天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厮杀声,紧锁数日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原本已近乎绝望,南京陷落,君父出逃,江北仅剩瓜洲这点星火,他独守镇江,外无援兵,内乏粮饷,投降或战死的念头已在心中盘旋多日。但林慕义这悍然一击,让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不是被动困守,而是主动撕咬!
“这林慕义……是条真龙!”杨文骢对左右心腹慨然道,“朝廷不要这江北,他要!皇帝不敢扛的旗,他敢扛!传令下去,加紧备战!多备火船、火箭!他林慕义在江北敢跟鞑子亮刀子,我杨文骢在江南,也不能当了软蛋!就算守不住,也要崩掉鞑子几颗牙!”
镇江守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而真正引起巨震的,是这场夜袭带来的连锁反应,经由各种隐秘渠道,如同水银泻地般传向了更广阔的江南,乃至正在仓皇“巡幸”途中的弘光小朝廷。
溃逃至芜湖的弘光帝一行,惊魂未定。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忙于争权夺利,打压异己,对江北战局早已抛之脑后。然而,林慕义在瓜洲力抗叶臣、甚至主动出击焚烧敌营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行在。
一些尚未完全堕落的官员和将领,闻之百感交集。有人暗自羞愧,有人心生敬佩,更有人看到了某种……不同于南京醉生梦死的新希望。
与此同时,陈永福拼死带回的“江南义商助饷”的消息,也开始在士林和民间发酵。尽管官方渠道闭塞,但商人自有其信息网络。林慕义和振明军在北地的战绩,七里岗的血战,南下千里的转进,尤其是此刻在瓜洲绝境中依然不屈的奋战,经过口耳相传和暗中印发的“揭帖”,逐渐勾勒出一个悲壮而孤勇的英雄形象。这与南京朝廷的腐朽无能、望风而逃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杭等地,一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士绅和商贾,态度开始悄然转变。尽管公开支持“叛军”风险巨大,但暗中筹集银钱、药材、乃至设法搜集火硝硫磺的活动,在几家大商号的牵头下,变得更加积极。一条更加隐秘、却也更加坚实的“助饷”通道,正在地下缓缓打通。
这些来自江南的微妙变化,暂时还无法化为实实在在的兵员和粮草运到瓜洲,但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撬动江南的人心向背。
然而,这一切远方的波澜,对于身处瓜洲炼狱的振明军将士而言,依旧是遥不可及的画饼。他们面临的,是叶臣被激怒后,更加疯狂和残酷的报复。
夜袭后的第三天,黎明。
江面上的大雾尚未完全散去,低沉如雷的战鼓声便从北、西两个方向同时擂响!这一次,叶臣不再试探,动用了真正的王牌!
北面,依旧是步骑混合的主力,盾车数量更多,掩护着大量身披重甲、手持巨斧大棒的巴牙喇锐士,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缓缓压上。而在西面,靠近江岸的薄弱区域,叶臣竟然投入了超过二十艘大小战船组成的水师分队!这些船只吃水较深,装备了床弩和小型火炮,显然是要配合陆师,进行水陆夹击!
“终于来了……”林慕义站在观察位上,望着江面上那如同群鲨般逼近的船队,眼神冰冷。他知道,决定瓜洲生死的一战,就在今日。
“赵铁柱!”他厉声喝道。
“俺在!”
“江面上的,交给你了!就算用船撞,用牙咬,也不能让他们靠岸!”
“陈忠,李贵!陆上的鞑子,给我顶住!没有弹药,就用箭!箭射光了,就用石头砸!石头没了,就用手,用牙!”
“王五,带你的人,盯着两翼,防止鞑子骑兵迂回!”
命令在嘶吼声中传达。阵地上的士兵们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兵器,看着额上臂上那早已被硝烟和汗水浸染得看不清本色的缟素,眼神中只剩下与敌偕亡的疯狂。
“轰!轰!轰!”
江面上,赵铁柱指挥着仅存的几门火炮,率先开火!实心弹呼啸着砸向清军船队,激起冲天水柱,一条小型战船被直接命中船舷,木屑横飞,开始倾斜。但更多的船只,依旧冒着炮火,拼命划桨,逼近江岸!
陆上,清军的盾车阵在巴牙喇的驱动下,如同洪荒巨兽,狠狠撞上了守军的外围工事!这一次,守军的燧发铳齐射因为弹药问题,显得稀疏了许多,虽然依旧给推车的辅兵和前排清军造成了伤亡,却未能像之前那样有效遏制其推进势头!
“放箭!”
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储备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出,叮叮当当地落在清军的盾牌和重甲上,效果有限。
“砸!”
守军将早已准备好的擂石、滚木奋力推下,砸得清军盾车咚咚作响,却难以阻挡其缓慢而坚定的前进。
“巴牙喇!破阵!”清军阵中发出震天的咆哮,最精锐的白甲兵越过盾车,挥舞着沉重的兵器,开始猛攻守军防线!
惨烈的肉搏战,在瓜洲阵地的前沿全线爆发!
李贵红着眼睛,挥舞着一柄不知从哪个清兵手里夺来的狼牙棒,如同疯虎般左冲右杀,他胸腹间的旧伤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战袍,却浑然不觉。他身边的锐士营弟兄,挺着长枪和铳刺,与凶悍的巴牙喇绞杀在一起,每一秒都有人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焦土。
江岸方向,战斗同样惨烈。清军战船不顾伤亡,强行靠岸,船上的清军水兵跳帮登陆,与守卫江岸的振明军士兵杀作一团。赵铁柱丢下了打光弹药的火炮,抄起一柄铁匠大锤,带着工匠们迎了上去,他们不懂什么精妙招式,只是凭借一股狠劲,用最原始的方式与敌人搏命!
瓜洲阵地,如同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林慕义亲临最危险的江岸防线,手中燧发手铳每一次击发,都必然有一名清军军官或悍卒倒地。但他知道,个人的勇武,在这种规模的混战中,作用有限。
就在防线岌岌可危,连林慕义都准备投入最后预备队,进行殊死一搏之际——
东南方向的江面上,突然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号角声!低沉,苍凉,却带着一种不屈的穿透力!
紧接着,数十条悬挂着明军旗帜的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下游雾气中猛然杀出!船头站立的,赫然是身披甲胄的杨文骢!他竟亲率镇江水师主力,冒险过江来援!
“镇江杨文骢在此!林将军勿慌!儿郎们,杀奴!”
杨文骢水师的突然出现,如同背后捅来的一刀,瞬间打乱了清军水陆夹击的部署!登陆的清军水兵陷入前后夹击,阵脚大乱!江面上的清军战船也被迫调整阵型,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
陆上苦战的振明军将士,看到江面上出现的援军和那熟悉的明军旗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处逢生的狂喜,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战意!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杀啊!”
林慕义看着江面上那支拼死来援的船队,看着杨文骢那决绝的身影,胸中一股热流涌动。他猛地举起手铳,对着天空,发出了震天的长啸:
“天不亡我华夏!弟兄们——反击!”
惊澜再起,战局瞬间逆转!瓜洲这片小小的江岸,此刻竟成为了牵动整个江南战局的焦点!砥柱,在血火与援军中,愈发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