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附近的废弃杂院,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即将倾覆的礁石。外面是震耳欲聋的混乱喧嚣,院内是死一般的压抑寂静。袁继咸悠悠转醒,喉头腥甜未散,映入眼帘的是破败的屋檐和灰蒙蒙的、映着不祥红光的天空。皇帝殉国,太子薨逝……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反复灼烫,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
“袁大人,醒了?”王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递过一个水囊,脸上混杂着烟尘和凝重,“喝口水,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袁继咸没有接水囊,他挣扎着坐起,抓住王五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消息……消息确实吗?陛下他……真的……”
王五沉默地点了点头,避开了他那绝望的目光。“景阳钟鸣,皇城火起,乱兵四掠,我们的人亲眼所见……陛下在煤山……消息已经传开了。”他没有说出“自缢”二字,但那沉重的语气已说明一切。
袁继咸松开手,身体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老泪纵横。忠君爱国,是他毕生信念的基石,此刻,基石崩塌,天地仿佛都旋转颠倒。
“城内情况如何?东虏……是否已经入城?”袁继咸强忍着巨大的悲恸,问道。他毕竟是历经风浪的士大夫,深知此刻悲痛无济于事。
“多尔衮主力尚未完全控制外城,但前锋游骑已至城下。城内主要是京营溃兵、地痞流氓在烧杀抢掠,还有……”王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还有曹化淳控制的部分净军和锦衣卫,他们在有目的地抓捕朝臣、封锁要道,像是在执行某种清洗。”
“曹化淳!国贼!!”袁继咸咬牙切齿,随即猛地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迎东虏入城,扫清障碍!也是在清除异己!”
“不错。”王五点头,“所以我们必须立刻走。德胜门现在由曹化淳的心腹把守,盘查极严,我们原定的路线可能行不通了。”
正说话间,一名在外了望的队员如同狸猫般翻墙而入,急促禀报:“五爷,不好了!一队净军约二三十人,由一个锦衣卫千户领着,正朝着我们这片区域搜过来!像是得了什么风声!”
院内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的手都按上了兵刃。王五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院子。“不能硬拼,目标太大。上房,分散隐蔽,利用巷道周旋!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护送袁大人出城!”
众人立刻行动,如同水滴融入沙地,迅速消失在残垣断壁和屋顶的阴影之中。王五亲自带着袁继咸,藏身于一处堆满杂物的阁楼,透过破败的窗棂缝隙,紧张地注视着下方狭窄的巷道。
脚步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那队净军士兵盔甲歪斜,脸上带着劫掠后的兴奋与残忍,挨家挨户地踹门,不时传来女子的尖叫和男子的哀求。为首的锦衣卫千户按着腰刀,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周围。
“都给老子搜仔细点!曹公公有令,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御史、郎中之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净军小旗谄媚道:“千户大人放心,这片的刁民和溃兵,一个也跑不了!听说袁继咸那老家伙从诏狱跑了,会不会……”
“哼,他跑不远!受了那么重的刑,还能飞上天不成?仔细搜,抓到袁继咸,曹公公重重有赏!”
声音就在阁楼下响起。袁继咸屏住呼吸,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狂跳。王五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铳上,眼神冷静得可怕。
就在几名净军士兵骂骂咧咧地走向这间杂院破败的大门,准备一脚踹开时——
“咻!咻!”
两支弩箭从对面屋顶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没入两名净军士兵的咽喉!两人捂着脖子,嗬嗬作响地倒下。
“有埋伏!”
“在那边!”
巷道瞬间大乱!净军士兵惊慌地举起兵器,对面的屋顶上,王五手下两名队员暴露了位置,用弩箭和飞镖居高临下地阻击。
“杀了他们!”锦衣卫千户又惊又怒,指挥手下围攻。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对面屋顶时,王五动了!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阁楼窗口跃下,人在空中,手中短铳已然击发!
“砰!”
一名正张弓搭箭瞄准对面屋顶的净军应声而倒。
落地,翻滚,拔刀,动作一气呵成!王五如同虎入羊群,刀光闪处,血花迸溅,瞬间又放倒了两人。他的目标明确——那个锦衣卫千户!
“保护千户大人!”
混乱中,王五已经冲到了那千户面前。那千户也是好手,拔刀格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
“你们是什么人?!”千户又惊又怒。
王五根本不答,刀势如狂风暴雨,全是战场上搏杀出来的狠辣招式,几合之下,那千户便左支右绌。
“砰!”又一声铳响,来自巷道另一端,是另一名接应的队员开火,打乱了净军士兵的阵脚。
王五抓住机会,刀锋一绞,荡开千户的佩刀,顺势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小腹上。千户惨嚎一声,踉跄后退。王五如影随形,刀光一闪,直接割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喷溅!千户难以置信地瞪着王五,缓缓倒下。
首领被杀,剩下的净军顿时士气崩溃,发一声喊,四散逃窜。
“走!”王五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对着屋顶打了个手势,拉起惊魂未定的袁继咸,汇合了其他队员,迅速消失在更加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这一次短促而血腥的遭遇战,虽然解决了追兵,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城内的封锁必定更加严密。
“德胜门不能走了。”王五一边快速移动,一边对袁继咸低语,“我们绕道,从西直门或者阜成门试试,那边乱兵更多,或许有机会混出去。”
袁继咸此刻已完全信任并依赖王五,只是默默点头。穿行在如同炼狱般的街巷,看着往日繁华的帝都化作废墟焦土,听着无处不在的哭嚎,这位老臣的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吴庄堡,也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后的血色晨曦。
林慕义站在堡墙最高处,任凭带着寒意和硝烟味的晨风吹拂着他一夜未眠而显得格外清癯的脸庞。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封刚刚由信鸽传来的、译出的最后密报。
上面的字迹,因为传递的艰难和加密的仓促,显得有些潦草,但内容却惊心动魄:
“京师陷,帝殉煤山,太子薨。永王陷宫中,下落不明。曹阉控净军,正清洗。王五救得袁继咸,正设法突围。岳托营异动,恐将总攻。”
最坏的情况,几乎全部应验。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天际线上,朝阳正挣扎着突破云层,将天地万物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所创立的振明军,将不再仅仅是为生存而战的边军,而是被推到了决定华夏文明命运走向的十字路口。
脚下这片他苦心经营数年的根基之地,即将迎来成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内有岳托虎视眈眈,外有神州陆沉之危。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空气吸入肺中,转身,对一直静候在身后的陈忠、李贵、赵铁柱等核心班底,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这血色晨曦中敲响的战鼓:
“传令全军,进入最高战备。”
“告诉每一位将士,北京……已经没了。”
“从现在起,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最后的华夏。”
“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