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被爆炸和厮杀撕得粉碎,却又被更浓重的血腥气所填充。
林慕义亲自率领的五十死士,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过天星”部的东大营制造了巨大的混乱。手雷的轰鸣与火光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强效的驱散剂。流寇们在睡梦中惊醒,根本搞不清来袭的官军有多少,只听得爆炸连连,见得火光处处,以为大队官兵杀到,顿时炸营,哭爹喊娘,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林慕义根本不恋战,一击得手,立刻按照预定路线,率队向西南方向且战且退,沿途不断投掷剩余的手雷迟滞追兵,将混乱进一步扩大和蔓延。
而南面山路口,战斗则惨烈到了极致。
从荒山寨上冲下来的李贵所部残兵,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人人带伤,衣衫褴褛,嘴唇干裂出血,眼中却燃烧着求生的最后火焰。他们挺着卷刃的刀枪,甚至抱着石头,嚎叫着扑向堵在山口的流寇。
几乎同时,接应小队也如同尖刀般从外侧狠狠扎入!内外夹击之下,守卫山路的流寇一时被打懵了,阵脚大乱。
“李头儿!这边!”接应小队的陈哨长一眼就看到了冲在最前面、浑身浴血如同凶神般的李贵,嘶声大喊。
李贵闻声,精神一振,手中那柄早已砍出无数缺口的腰刀奋力劈翻一名挡路的流寇,带着身后仅存的七八十人,拼命向着接应小队的方向靠拢。
两支队伍,如同两股即将干涸的溪流,终于在血与火的炼狱中汇合到了一处!
“走!快走!”李贵甚至来不及多说,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陈哨长,嘶哑地吼道,“教官在西南接应!快!”
汇合后的队伍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沿着预定路线向西南方向突围。然而,“过天星”毕竟人多,最初的混乱过后,部分头目开始试图收拢部下,尤其是发现来袭的官军数量似乎并不多后,追兵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箭矢从黑暗中不断射来,不时有殿后的振明军士卒中箭倒地。队伍在崎岖的山路上亡命奔逃,身后是越来越多的火把和喊杀声。
就在这危急关头,林慕义率领的那五十人从侧翼再次杀出!他们利用地形,不断用冷铳和手雷袭击追兵最密集的地方,再一次成功扰乱了流寇的追击步伐。
“教官!”李贵看到林慕义的身影,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少废话!跟上!”林慕义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山路,手中腰刀不断格开射来的冷箭。他知道,现在每一息都关乎生死。
天色微明时,这支伤痕累累、人数已不足出发时一半的队伍,终于甩掉了大部分追兵,抵达了预定的西南方向汇合点——一处隐蔽的山涧。所有人几乎都脱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清点人数,救治伤员。
林慕义这才有机会看向李贵。只见他左肩插着一支断箭,深可见骨,胸前还有一道狰狞的刀口,虽然简单包扎过,但依旧在不断渗血,脸色苍白如纸,全靠两名亲兵架着才能站立。
“怎么样?”林慕义声音沙哑。
“死……死不了!”李贵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就是……对不住教官,带出去的八百弟兄……就剩这点了……” 他看着身边稀稀拉拉、几乎人人带伤的残部,虎目中含着了泪光。
那八百人,是振明军最核心的老底子,是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出来的精华。如今十不存一,这份损失,痛彻心扉。
林慕义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右肩,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能救出这些,已是侥天之幸。
“整顿队伍,立刻返回吴庄堡!”林慕义压下心中的悲怆,沉声下令。此地不宜久留,谁也不知道“过天星”会不会恼羞成怒,倾巢追来,或者北面的库尔缠、曹文诏会不会有异动。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支残兵败将凄惶的身影,踏上了归途。来时一百精锐,归时不足六十,还个个带伤,更搭上了南线八百老兵的几乎全军覆没。这一掷,代价惨重。
当林慕义一行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次日傍晚终于望见吴庄堡的轮廓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堡墙上的守军也发现了他们,立刻打开了堡门。
然而,堡内迎接他们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一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气氛。
陈忠第一时间迎了上来,看到林慕义和李贵等人虽然狼狈,但总算活着回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
“教官,你们可算回来了!”陈忠低声道,“北边……情况有变!”
“怎么了?”林慕义心中一沉。
“曹文诏部,昨日向前移动了五里,距离库尔缠大营更近了!而且,他们派出了更多的哨探,似乎在密切监视库尔缠的动向,甚至……有小股骑兵与库尔缠的游骑发生了接触!”陈忠语速很快,“库尔缠那边也有了反应,营盘收缩得更紧,防御工事修得更加坚固,摆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势。”
林慕义目光一凝。曹文诏终于要动手了吗?目标果然是库尔缠!
“还有,”陈忠的脸色更加难看,“董太监那边……我们按您的吩咐软禁了他。但他昨日试图强行出院子,被我们的人拦下后,竟破口大骂,说……说我们囚禁钦差,形同造反!还说他早已将弹劾奏章送出去了!”
林慕义眼神瞬间冰冷。董太监这是在狗急跳墙,也是在为曹文诏可能的行动制造舆论铺垫!
“奏章呢?”他问。
“被我们的人截下了。”陈忠答道,“但是……纸包不住火,曹文诏那边,恐怕迟早会知道。”
内忧外患,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冒险一击而缓解,反而因为曹文诏的蠢蠢欲动和董太监的疯狂,变得更加尖锐和急迫。
林慕义看了一眼被抬去伤兵营救治的李贵,又望向北方那两支互相逼近、杀气腾腾的军队,最后将目光收回,落在董太监居住的那处小院方向。
残阳的余晖落在他染满风尘与血污的脸上,映出一片冰冷的坚毅。
南掷一搏,虽挽回部分精锐,却引来了北方更烈的风雷。而内部的毒刺,也到了必须拔除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陈忠和王五下达了新的命令:
“严密监视曹文诏和库尔缠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董太监那里……加派人手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另外,让赵铁柱来见我,我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家底’!”
危机并未解除,反而进入了更加凶险的阶段。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应对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雷霆一击。而这吴庄堡,这片他苦心经营的根基,能否在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中存续,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