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向山脊线上出现的明军,并未立刻冲下山谷加入战团,而是在高处迅速展开阵型。旗帜在暮色中招展,隐约可见“明”字大纛以及一些辨认不清的将领旗号。他们如同沉默的群山,俯瞰着下方刚刚结束厮杀的石门隘,以及如同潮水般退去、却依旧保持着基本建制的库尔缠部。
这股无形的压力,比直接冲杀更为有效。库尔缠在确认对方没有立刻发动攻击的意图后,果断下令全军后撤十里,重新扎营,并派出了大量游骑警戒西北方向,显然对这支来历不明的生力军极为忌惮。
石门隘上,劫后余生的守军开始艰难地清理战场,抢救伤员,修补破损的工事。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但每一个幸存者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庆幸。
林慕义没有沉浸在守住隘口的短暂喜悦中,他立刻派出一队精锐斥候,前往西北方向与那支神秘援军接触。同时,严令王五动用所有情报网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最短时间内搞清楚这支军队的底细——主将是谁?兵力多少?从何而来?目的何在?
他绝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在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杀机四伏的棋局中,任何突兀出现的棋子,都必然带着其自身的目的和诉求。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南面再次传来噩耗。李贵所部被困的荒山寨,已被“过天星”的人马团团围住,发动了数次猛攻。李贵虽凭借山寨险要拼死抵抗,但粮尽水缺,箭矢耗尽,伤亡惨重,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了。
“教官!让俺带剩下的人去救李头儿!”陈忠双眼赤红,再次请命。堡内虽然兵力空虚,但凑出两三百敢死之士还是可以的。
林慕义沉默地看着沙盘上那个代表荒山寨的、已被红色小旗(代表敌军)彻底包围的标记,久久不语。救?拿什么救?石门隘刚刚经历血战,伤亡惨重,急需休整,库尔缠主力犹在虎视眈眈,西北方向又来了不明身份的“援军”,堡内还有董太监这根毒刺……此时分兵南下,无异于自毁长城。
可不救?难道眼睁睁看着李贵和那八百精锐,活活困死在山寨之中?那是振明军最锋利的爪牙,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兄弟!
他的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再等等。”他的声音干涩沙哑,“等西北那边的消息。”
他在赌,赌一个可能性,赌那支神秘援军的出现,会带来连锁反应,或许能间接缓解南面的压力。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降临,石门隘上下点燃了篝火,如同大地上的伤疤。伤兵的呻吟声随风飘来,更添几分凄惶。
后半夜,派往西北方向的斥候终于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那支明军,打的竟是“曹”字帅旗!主将极有可能是如今在陕西剿寇、声名鹊起的副总兵曹文诏!
“曹文诏?!”林慕义闻言,瞳孔骤缩。曹文诏是洪承畴麾下头号猛将,以悍勇善战、作风酷烈着称,如今正应在陕西与高迎祥等部流寇激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河南北境的太行山下?
“他们有多少人?为何而来?”林慕义疾声追问。
“回教官,观其营盘灯火,应在三千到五千之间,多为骑兵,装备精良。他们派出的信使说……说是奉洪承畴洪督师之命,北上追击一股流入河南的流寇残部,恰逢其会。”斥候回禀道。
北上追击流寇?恰逢其会?林慕义心中冷笑。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曹文诏所部在陕西,要追击流寇也该往西或往南,怎会跑到这河南北境来?还“恰巧”在石门隘最危急的时刻出现?
这绝非巧合!这背后,定然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和指向!是洪承畴的授意?还是曹文诏自己的判断?他们的目标,真的是库尔缠,还是……另有所图?比如,他林慕义和这支“不太听话”的振明军?
疑云重重,杀机暗藏。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五也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了关于曹文诏部动向的补充情报。情报显示,曹文诏确实是在约十天前,突然脱离陕西主战场,率精骑一路向东,穿过潼关,进入河南,其行军路线飘忽,似乎并无明确目标,直到出现在石门隘西北。
“教官,还有一事。”王五压低声音,“我们留在京中的人冒险传出消息,杨嗣昌在朝中活动频繁,似乎……似乎正在推动一项针对我振明军的‘整肃’方略,其中可能涉及……调动临近兵马,‘协助’防务,甚至……更换主将!”
林慕义眼中寒光暴涨!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曹文诏的突然出现,绝非无的放矢!这很可能就是杨嗣昌“整肃”计划的一部分!借曹文诏这把锋利的刀,以“协防”或“追击流寇”为名,兵临城下,行那“假途灭虢”之事!甚至可能在“合适的时机”,与库尔缠“默契”地前后夹击,将他林慕义和振明军彻底抹去!
好毒的计策!好狠的杨嗣昌!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不,这曹文诏,恐怕比库尔缠那头明面上的恶狼,更加危险!
“告诉陈忠,救援李贵之事,暂缓。”林慕义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命令石门隘守军,抓紧时间休整,加固工事,但……要分出部分人手,在面向西北方向的侧翼,加设岗哨和障碍。”
他的命令让陈忠和王五都愣住了。不救李贵尚可理解,但防备西北方向的“援军”?
“教官,曹总兵他们……毕竟是官军啊?”陈忠迟疑道。
“官军?”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在这乱世,谁手里的刀快,谁就是道理!记住,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外部兵马,不得靠近吴庄堡三十里之内!尤其是曹文诏部!”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曹文诏的出现,非但不是转机,反而可能是更大危机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来报:“教官,董公公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
林慕义目光一凝。董太监在这个时候找他,绝不会是喝茶聊天那么简单。恐怕,他也已经得知了曹文诏到来的消息,甚至……这本身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告诉他,军务繁忙,稍后再叙。”林慕义直接回绝。现在,他没空跟这个阉奴虚与委蛇。
他转身,再次望向西北方向那连绵的营火。曹文诏的骑兵如同蛰伏的猛虎,库尔缠的败兵如同受伤的饿狼,而他的振明军,则是被困在两者之间,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着牙的困兽。
局面,从未如此诡谲复杂。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在这迷雾重重的杀局中,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而这条生路,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