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张湾寨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士卒们沉默地加固着工事,擦拭着武器,眼神中除了惯有的警惕,更多了一层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知道,自己已被朝廷打上了“疑似叛逆”的烙印,唯有胜利,才能洗刷。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凝重中,那五十支由吴庄堡星夜兼程送来的新式燧发铳,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林慕义将寨内最好的射手集中起来,亲自在寨墙后的空地上指导他们熟悉新铳。与旧式火铳相比,这批新铳铳管更长,口径更统一,尤其是那采用铋合金新材质的铳管,入手沉实,透着一种冰冷的坚韧感。燧石击发的机括也更加精巧可靠,省去了点燃火绳的繁琐与不确定性。
“都听好了!”林慕义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流寇哨探的马蹄声,“此铳不同以往,射程更远,准头更高,最关键的是,射速更快!装填步骤不变,但动作必须更稳、更准、更快!我要你们在三十息内,完成装填、瞄准、击发!”
他亲自示范,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咬开定装纸壳弹药,将火药倒入铳管,装入铅弹,用通条压实,最后扳开击锤,瞄准,扣动。“砰!”一声清脆的铳响,七十步外的木靶应声洞穿!
“看到没有?要的就是这个速度,这个准头!”林慕义低喝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锐士营’!是我振明军最锋利的尖刀!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我要你们用连绵不绝的铅弹,告诉他们,什么叫不可逾越!”
五十名锐士,大多是经历过黑水洼、通州码头血战的老兵,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们深知手中新铳的意义,更明白自己肩负的期望。不用林慕义再多催促,所有人立刻投入了疯狂的训练之中。装填,瞄准,击发;再装填,再瞄准……汗水浸透了衣甲,手臂因反复托举而酸麻肿胀,虎口被震裂,却没有一人停下。
就在锐士营争分夺秒熟悉新装备的同时,王五的斥候带来了确切消息:罗汝才显然也得到了朝廷申饬林慕义的风声,认为有机可乘,已尽起睢州主力,号称三万,由其亲信“一斗谷”为前锋,亲自督师,浩浩荡荡向张湾寨扑来!意图一举拔掉这颗深深楔入他势力范围的钉子!
大战将至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守军的心头。
“来了也好!”李贵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毕露,“正好用这帮土鸡瓦狗,试试咱们的新家伙!”
林慕义面色沉静,站在张湾寨并不算高大的寨墙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远方地平线上扬起的遮天烟尘。罗汝才的主力,远非之前遭遇的那些散兵游勇可比,人数众多,气势汹汹。
“传令下去,依计行事!”林慕义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峻,“锐士营,上东面寨墙,占据最佳射击位置!其余火铳手、弩手,梯次配置!长枪手于寨门后结阵,准备近战!告诉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把敌人放近了再打!”
命令迅速传达。寨墙上,锐士营的士卒们默默检查着手中的新铳,将定装弹药整齐地排列在触手可及的位置,眼神冰冷而专注。
午后,罗汝才的大军如同翻滚的浊浪,涌到了张湾寨外。人马喧嚣,旌旗招展,数千衣衫褴褛却眼神凶悍的流寇,在大小头目的驱赶下,开始整顿队形。数十架简陋的云梯和撞木被推到了阵前。
“一斗谷”骑着马,在阵前来回奔驰,用粗鄙的语言辱骂叫阵,试图激怒守军出战。见寨墙上毫无动静,只有沉默的刀枪旗帜,他啐了一口,拔出腰刀,向前狠狠一挥:“弟兄们!打破寨子,里面的粮食女人,随便抢!给老子冲!”
“杀啊!”
震天的呐喊声中,第一波约两千名流寇,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云梯,挥舞着各式兵器,向着张湾寨东面墙体发起了猛攻!他们奔跑着,嚎叫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疯狂的光芒。
寨墙之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锐士营的士卒们伏在垛口后,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目光透过准星,死死锁定着越来越近的敌军。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已经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流寇狰狞的面孔!
林慕义站在锐士营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潮水般涌来的敌军,计算着距离。当冲在最前面的流寇踏入五十步范围,队形最为密集的那一刻,他猛地暴喝,声如雷霆:
“锐士营——放!”
“砰!砰!砰!砰!砰!”
五十支新式燧发铳几乎在同一瞬间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声音比旧式火铳更加清脆响亮,连绵成一片,几乎听不出间隙!
白色的硝烟猛然腾起!冲在最前面的流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倒下整整一排!至少有三十余人中弹,惨叫着扑倒在地!铅弹强大的动能甚至穿透了前面的人体,伤及后方!
这突如其来、迅猛精准、且连绵不绝的打击,让汹涌的攻势为之一滞!后面的流寇惊恐地看着前方同伴成片倒下,冲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第二排,上前!放!”林慕义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
早已准备就绪的第二排火铳手(使用旧铳)立刻上前,越过正在装填的锐士营,又是一轮齐射!虽然声势和精度略逊,但依旧造成了可观的伤亡!
“弩手——放!”
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越过火铳手的头顶,覆盖向后续跟进的流寇!
三轮远程打击,如同三道铁闸,狠狠砸在流寇的头上!进攻队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死伤枕藉。尤其是锐士营那五十支新铳带来的恐怖射速和精度,彻底打懵了“一斗谷”和他的部下。他们从未见过火力如此凶猛、节奏如此之快的官军!
“不准退!给老子冲!他们装填没那么快!”“一斗谷”气急败坏地嘶吼,挥刀砍翻了两个退缩的小头目。
然而,就在他试图重新组织攻势的间隙,寨墙上的锐士营,竟然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装填!
“锐士营——自由射击!专打头目旗手!”林慕义的声音再次响起。
“砰!”“砰!”“砰!”
不再追求齐射,而是精准的点杀!冲在队伍前面的小头目、挥舞旗帜的旗手,不断被精准地狙杀倒地!混乱如同瘟疫般在流寇军中蔓延。
“一斗谷”本人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一支铅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他身后的亲兵打翻在地,吓得他连忙伏在马背上,再也不敢露头指挥。
军心已溃!任凭“一斗谷”如何咆哮弹压,第一波进攻的流寇终于彻底崩溃,丢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员,如同潮水般退了下去,比来时更快。
张湾寨东墙下,暂时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刺鼻的血腥味。
寨墙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尤其是锐士营的士卒,看着手中依旧微微发烫的新铳,眼中充满了激动与自豪。这新铳的威力,远超他们的想象!
林慕义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罗汝才的主力未损,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拍了拍身边一名锐士的肩膀,赞许地点点头,随即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如同乌云盖顶般的流寇大营。
新铳已初鸣,锋芒初露。接下来,就要看罗汝才如何接招了。而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空隙,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朝廷的压力,流寇的反扑,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也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不屈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