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的到来,比林慕义预想的要快,也更为低调。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只有一辆青呢小车,在数名便装番役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振明军营地的辕门外。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程子衣,外罩玄色斗篷,面白无须,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
林慕义得到通报,立刻带着陈忠等人迎出辕门。
“末将林慕义,恭迎曹公公!”林慕义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曹化淳缓缓走下马车,目光淡淡地扫过林慕义,又掠过他身后那些虽然衣着破旧却站得笔挺的老兵,最后落在那片正在热火朝天施工的营地上。
“林游击不必多礼。”曹化淳的声音不高,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异常平稳,“咱家奉皇爷旨意,来看看你这‘振明军’的架子,搭得如何了。”
“营区初建,百废待兴,让公公见笑了。公公请!”林慕义侧身引路。
曹化淳微微颔首,迈步走进营地。他没有去看那些正在修缮的营房,也没有关注校场上那些喊着号子、汗流浃背清理场地的新兵,而是径直走向了营地最深处的工坊区。
赵铁柱正带着几个人,按照林慕义画的图纸,用简陋的工具夯实地基,垒砌砖石。看到曹化淳一行人过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手足无措地行礼。
曹化淳的目光在那些半成品的墙基和堆放在一旁的工具、材料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赵铁柱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林游击对这工坊,似乎寄予厚望?”曹化淳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公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慕义坦然道,“一支强军,离不开精良的军械。末将打算在此,尝试改良现有火器,并打造一些更适合新军战术的装备。”
“哦?”曹化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想法是好的。只是,这银钱、物料,从何而来?工匠,又从何而来?”
“物料之事,末将正设法筹措。工匠……目前只有赵铁柱兄弟几人,皆是熟手。”林慕义实话实说,“万事开头难,末将相信,只要做出成效,总能慢慢解决。”
曹化淳看了林慕义一眼,没再追问,转身走向校场。
校场上,百余新兵正在陈忠和李贵的带领下,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列训练。这些刚刚放下锄头、扁担的汉子,显然还无法适应军队的规矩,动作歪歪扭扭,左右不分,不时引来李贵粗声粗气的呵斥和纠正。与旁边那几十名沉默肃立、眼神锐利的老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曹化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兵,都是好兵坯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只是,练成可战之兵,非一日之功。林游击,皇爷对你期许甚深,朝中……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你好自为之。”
这话听起来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末将明白。必不负皇恩,不负公公期许。”林慕义沉声应道。
曹化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营地中转了一圈,看了看新兵的伙食(勉强果腹的杂粮饭和寡淡菜汤),问了问饷银发放的情况(尚未到位),便提出要回城。
林慕义亲自将他送出辕门。
临上马车前,曹化淳脚步顿了顿,背对着林慕义,似乎无意般说了一句:“天津卫这地方,水深。有些事,急不得。有些线,碰不得。”
说完,他便登上马车,在番役的护卫下,辘辘远去。
林慕义站在辕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曹化淳的话,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水深”、“线”,指的是什么?是天津官场的盘根错节?还是……黑石谷那条尚未理清的线索?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时压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让这支新军形成战斗力。
送走曹化淳,林慕义立刻召集了所有骨干。
“曹公公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林慕义目光扫过陈忠、李贵、赵铁柱等人,“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慢慢来的资本。从明天起,新兵操练加倍!陈大哥,队列和体能,由你全权负责,我要他们在半个月内,有个兵样子!”
“放心,交给我!”陈忠重重点头。
“李贵,你从老兵里挑二十个身手最好、脑子最活的,组成教导队。不仅要教新兵厮杀技巧,更要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要把‘保家卫国’四个字,刻进他们骨子里!”
“是!教官!”李贵挺起胸膛。
“铁柱,工坊的建设不能停!我给你画几张简易工具和锻炉的图样,你想办法先弄出几套来。我们需要尽快修复和改造现有的武器,尤其是火铳。”
“我尽力!”赵铁柱握紧了拳头。
接下来的日子,振明军的营地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熔炉。
天不亮,急促的哨声便划破黎明。新兵们睡眼惺忪地从通铺上爬起,在老兵严厉的催促下,整理内务,打扫营区。随后便是无休无止的队列训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齐步走……枯燥的动作重复千百遍,直到双腿灌铅,手臂酸麻。稍有差错,便是加练甚至体罚。
李贵和他的教导队更是凶神恶煞,他们将新兵拉到校场一角,教授最基础的劈砍、格挡和刺杀动作。没有花哨的套路,只有最直接、最致命的杀人技。同时,利用休息间隙,反复讲述建虏入寇的暴行,讲述通州、遵化等地军民的惨状,激发着新兵们心中最朴素的仇恨与血性。
“想想你们的爹娘!想想你们被毁的家园!当兵吃粮,不是来享福的!是来报仇的!是来保护还活着的人的!”李贵那破锣嗓子吼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新兵的心上。
伙食依旧粗粝,但至少能吃饱。林慕义将自己那份本就微薄的饷银也贴补了进去,尽量让士卒们碗里能多见点油腥。他每日与士卒同吃同住,一同操练,亲自示范动作,纠正错误。他左臂的伤口尚未痊愈,动作间难免牵扯,但他从未表露分毫。
他的以身作则和严格公正,渐渐赢得了新兵们的敬畏。而陈忠、李贵等老兵的悍勇和赵铁柱等人默默无闻的付出,也让他们看到了这支队伍的不同。
与此同时,赵铁柱带着几个人,几乎是日夜不休地扑在工坊的建设上。靠着林慕义画的图和有限的材料,他们硬是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垒砌了一个勉强可用的锻炉和风箱。修复损坏的刀枪,打磨锈蚀的火铳内壁,甚至开始尝试用收集来的废旧铁料,打造林慕义图纸上那种三棱刺刀的雏形。
营地里的气氛,紧张、艰苦,却又充满了一种向上的朝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塑造着,改变着。
然而,淬火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杂质。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两名受不住苦的新兵,趁着哨兵换岗的间隙,偷偷溜出营房,想要逃跑。但他们刚翻过营区的矮墙,就被巡夜的教导队抓了个正着。
第二天清晨,全体集合。
那两名面如死灰的逃兵被绑在校场中央的木桩上。所有新兵都忐忑不安地看着,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林慕义走到队伍前方,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两名逃兵,又缓缓扫过全场。
“我知道,当兵苦,当兵累,甚至可能随时会死!”林慕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是,既然选择了穿上这身号衣,拿起了这杆枪,就要对得起它!就要守它的规矩!”
他猛地指向那两名逃兵:“临阵脱逃,按《振明军条令》,当如何?”
陈忠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斩!”
全场死寂,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新兵们脸上血色尽褪,有人甚至吓得瑟瑟发抖。
那两名逃兵更是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求饶。
林慕义沉默了片刻,看着那些惊恐的新兵,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念其初犯,尚未造成恶果,今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下令将两人松绑,指着校场边缘堆积如山的碎石和建材:“看见那些石头了吗?你们两个,还有所有觉得苦、觉得累,想当逃兵的人,现在都可以站出来!去,把那些石头,从校场这边,搬到那边!什么时候搬完,什么时候,我放你们走!绝不阻拦!”
那两名逃兵和几个心思浮动的新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咬牙走向了那堆石料。
一个人搬,两个人抬……沉重的石料磨破了手掌,压弯了腰背。汗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而林慕义,就带着全体官兵,静静地站在校场上,看着他们搬。
从日出,到正午,再到日落。
当最后一块石头被挪到指定位置时,那几个人几乎已经虚脱,瘫在地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林慕义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看着他们磨烂的手掌和绝望的眼神。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平静。
那几个人挣扎着抬起头,看着林慕义,又看看周围那些依旧肃立、眼神复杂的同袍,忽然,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走了……教官……我们不走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林慕义站起身,面向全体官兵,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
“都给我记住!振明军,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里,是熔炉!是淬炼好钢的地方!受不了苦,趁早滚蛋!但既然留下了,就把你们的命,交给身边的兄弟!把你们的魂,烙上‘振明’二字!”
“从今往后,只有战死的振明军,没有逃跑的振明军!”
“听见没有?!”
“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第一次从这些新兵口中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决绝!
经此一事,军心初定。
林慕义知道,淬火的第一步,算是勉强完成了。但这把新刃,距离真正锋利,还差得远。而来自外部的风雨,也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