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内城,军器局下属的一处作坊区,与林慕义所在的阴暗牢狱,仿佛是同一个灰暗世界的不同角落。
这里没有高墙铁栅,却同样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低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屋顶的茅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煤灰、硫磺和金属灼烧后的混合气味,刺鼻而沉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风箱的呼哧声,从各个作坊里传出,杂乱而疲沓。
赵铁柱所在的,是一间专门负责修缮火铳和打造箭簇的小作坊。他年近三十,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结实,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布满烫伤的旧疤和厚厚的老茧。他的脸庞被炉火常年熏烤得黝黑发亮,嘴唇总是紧抿着,眼神习惯性地低垂,带着一种被生活长期捶打后的麻木与沉默。
此时,他正坐在一个简陋的木墩上,面前摆着一支需要修缮的三眼铳。铳管锈蚀严重,其中一个火门甚至有些变形。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铁管,像是在抚摸一件有生命的东西,眉头微微蹙起。
“又送来些破烂……”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学徒低声抱怨,“修好了也是堆废铁,打不远还爱炸膛,上面就知道糊弄。”
赵铁柱没有搭话,只是拿起一把小锉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铳管内的锈迹。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次推锉都恰到好处,既除去了锈垢,又未过分损伤铳壁。这是多年经验积累的手感,与上官要求的“越快越好”格格不入。
他曾试图改进,用更好的铁料,调整火药池的深浅,甚至琢磨过更可靠的发火机关。但结果呢?换来的是“耗费工料”、“拖延工期”的斥责和那顿至今让他背后隐隐作痛的鞭子。从那以后,他便彻底沉默了,只按最省料、最快速的“标准”流程干活,多一分心思都不愿再费。
正忙碌间,作坊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旧军袄的老兵踱了进来。这老兵姓韩,断了三根手指,早就不堪战阵,靠着往日一点香火情在关内做些杂役糊口,也是陈忠为数不多还能说得上话的老兄弟。
“铁柱,忙呢?”老韩嗓门有些沙哑,自顾自地在一旁堆放的木料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烟袋锅点上,吧嗒了两口。
赵铁柱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老韩是这里的常客,偶尔会来闲聊几句,发发牢骚。
“唉,这世道……”老韩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像是无意般说道,“听说前两天法场上,有个驿卒,差点把王百户给宰了?”
赵铁柱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这事在关内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说了。
老韩继续道:“那驿卒,叫林慕义,是个硬骨头。临死前喊了一嗓子,说王逵那厮,不光喝兵血,还私通建虏!”
“嗡——”
赵铁柱手中的锉刀在铳管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他猛地停住动作,一直低垂的眼帘倏地抬起,看向老韩。那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是震惊,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私通建虏?这罪名,可比克扣军饷要严重千百倍!
老韩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反应,依旧絮叨着:“现在上面在查呢。不过啊,我看悬。王逵背后有人,那林慕义一个死囚,空口白牙,哪来的证据?可惜了这条好汉,怕是难逃一死喽……”
赵铁柱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他想起前几日,王逵的一个亲信确实来过作坊,不是送修军械,而是鬼鬼祟祟地跟管事的嘀咕了半天,后来管事就吩咐他们,将一批新修缮好的鸟枪和一批箭矢,单独堆放,说是王百户亲兵营急用,任何人不得擅动。
当时他没多想,只以为是寻常调动。可现在,结合老韩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那批军械……会不会有问题?如果王逵真通敌,他会不会在军械上做手脚,故意让它们在关键时刻失灵,甚至……害死自己人?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虽然沉默,虽然对上官失望透顶,但骨子里,他仍然是个大明军器局的匠户,他打造的、修缮的武器,是要给前线将士用来杀敌保家的!若因为这些武器的问题而害死同袍……
他不敢再想下去。
老韩还在那里唏嘘感叹,说那林慕义如何了得,如何可惜。赵铁柱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作坊角落里,那批被单独存放、盖着油布的军械。
老韩絮叨了半天,终于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像是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仿佛才想起什么,回头对赵铁柱道:“哦,对了,铁柱,我前儿个在城墙根下捡到个玩意儿,像是哪个娃儿乱画的,怪有意思的,你看看认得是啥不?”
说着,他用那仅剩两根手指的残手,在门框旁的土墙上,看似随意地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个点,旁边连着三条长短不一的横线。
画完,老韩嘟囔了一句“啥玩意”,摇摇头,蹒跚着走了。
作坊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但赵铁柱却僵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门框上那几个很快就会消失的符号。他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那不是小孩子乱画的!那符号……那是一种极其隐秘的计数和指向标记!是他年轻时,跟一个流落到此的老匠人学来的,那老匠人说这是他们那一行祖师爷传下的“暗语”,用于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传递信息,早已失传,会的人极少!
这标记的意思是……“留意”、“特定目标”、“有疑”。
老韩怎么会画这个?是巧合?还是……
赵铁柱猛地看向老韩离去的方向,又猛地看向角落里那批军械。老韩刚才的话,林慕义的指控,王逵亲信的异常,还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只有他可能看懂的暗号……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瞬间串了起来!
是那个林慕义!一定是他!他在牢里,竟然还能将手伸到这里?他让自己“留意”?留意什么?那批军械?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让赵铁柱黝黑的脸庞泛起一丝潮红。他感觉沉寂已久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点燃了,那是一种久违的、被称为“希望”和“意义”的东西。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煤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露了痕迹。
他重新坐回木墩,拿起那支三眼铳,继续锉着锈迹。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卡尺,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堆盖着油布的军械。
他的手依旧稳定,但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那个叫林慕义的死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不仅在外面的世界激起了涟漪,更在他这潭早已心如死水的心里,搅动起了波澜。
炉火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坚毅而沉默的侧脸。
也许……是该做点什么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今晚,等所有人都走了,他要想办法,看看那批军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