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托主力的南下,如同移开了压在吴庄堡胸口的一块巨石,尽管外围仍有三千清军如锁链般环绕,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总攻压力骤然消失,让堡内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短暂的欢呼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林慕义没有给任何人沉溺于松懈的机会。他清楚地知道,这暂时的平静,是岳托战略调整的产物,是下一次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间隙。振明军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如同濒死的伤狼舔舐伤口、磨砺爪牙,尽快恢复一丝元气。
恢复元气的第一步,是食物和秩序。那不足十车的粮食被严格管控,每日配给依旧维持在最低限度,但至少,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多了几粒实实在在的米。陈忠组织起所有非战斗人员,在堡内空地见缝插针地种植生长周期短的蔬菜,并派出小股精锐,在夜间冒险潜出,于清军监视的缝隙间采集野菜、捕猎野物。每一份额外的食物,都意味着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伤兵营成了重中之重。陈永福带来的药材发挥了关键作用,随军的郎中和略通医术的人日夜不休地救治伤员。截肢、清创、敷药……过程依旧残酷,但哀嚎声渐渐被压抑的呻吟和偶尔因退烧而发出的舒气声所取代。李贵的伤势稳定下来,虽然离康复尚早,但已能靠在榻上,听着亲兵汇报外面的情况,那双虎目中的神采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
而真正让林慕义看到未来希望的,是赵铁柱和他的匠作营。
岳托退兵时,遗弃了不少损坏的军械和攻城器械。这些在清军眼中的废铜烂铁,在赵铁柱看来却是宝贝。他带着匠作营残存的人手,如同拾荒者般,将那些扭曲的炮管、断裂的撞锤、破损的盔甲一点点收集回来,分类堆放。
核心工棚里,炉火再次熊熊燃烧,但那不再是绝望中的疯狂,而是带着一种冷静的、目标明确的炽热。
赵铁柱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燧发铳的改进和量产尝试上。林慕义提供的思路——提高弹簧钢的弹性和击砧的耐磨性,成了他攻克的目标。没有先进的冶金技术,他就用最笨的办法:反复锻打、尝试不同的淬火介质(水、油甚至尿液)、调整回火的温度和时间。他的双手布满了烫伤和水泡,吊着的左臂因为持续用力,伤口反复崩裂渗血,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失败是常态。十块经过处理的钢料,可能九块都无法达到要求,要么太脆一击即断,要么太软无法提供足够的击发力。但赵铁柱和他的徒弟们没有气馁,每一次失败,都让他们对火候、材质的理解加深一分。
“师傅,这块……这块好像成了!”一个年轻的学徒举着一片经过反复测试、依旧保持良好弹性的簧片,激动地喊道。
赵铁柱接过,仔细看了看色泽,又用手掰了掰,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韧性和回弹力,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记下刚才的淬火时间和温度,还有用的什么油。”
与此同时,他对现有火绳铳的改装也在同步进行。林慕义画出了简单的燧发机括结构图,赵铁柱则凭借对金属和结构的理解,将其简化、适配到现有的铳身上。这并非易事,需要精准的钻孔、打磨和装配。工具简陋,他就和徒弟们用手摇钻一点点地钻,用磨石一点点地磨。进度缓慢,但每一天,都有几支火绳铳被成功改装成燧发铳,虽然粗糙,却代表着战斗力的实质提升。
林慕义几乎每天都会到匠作营待上一段时间,他不是来催促,而是来提供思路,一起解决技术难题。他会和赵铁柱讨论如何利用水力驱动更大型的锻锤,以提高簧片锻打的均匀性;会提出用不同硬度的材料镶嵌击砧,以解决磨损问题。这些超越时代的理念,往往能让陷入僵局的赵铁柱茅塞顿开。
除了技术,林慕义更注重的是“体系”的恢复和建设。
他将陈永福带来的江南子弟和堡内识文断字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了第一个简陋的“教导队”。由陈忠、王五等老资格军官轮流授课,内容不仅仅是战斗技巧,更包括军队纪律、后勤管理、基础测绘甚至简单的卫生防疫知识。林慕义亲自编写了训练大纲,强调“为什么而战”——
“我们不再是为那坐在南京金銮殿上、忙着求和享乐的皇帝而战!”林慕义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受训者的耳中,“我们是为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战!是为脚下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不被鞑虏践踏而战!是为我华夏文明不绝嗣而战!振明军,要明的,不是朱家的日月,是华夏的朗朗乾坤!”
这些话语,如同种子,播撒在经历血火洗礼后格外肥沃的心田里。一种不同于旧式官军的、更加凝聚的团体意识和使命感,开始在幸存的振明军士卒心中萌芽。
王五的情报网络也在全力运转。不仅监视着城外三千清军的一举一动,更将触角向南、向西延伸。来自江淮、来自山西、来自四川的消息,被不断汇集到林慕义的案头。天下大势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混乱、残酷,却也隐藏着机遇。
这一日,赵铁柱终于带着一支焕然一新的燧发铳,来到了林慕义面前。这支铳的机括部分明显更加精巧结实,簧片有力,击砧采用了钢芯嵌硬铁的复合结构。
“教官,按您说的法子,改进了热处理,这簧片,应该能撑过五百次击发了。击砧也加了硬衬,磨损慢了很多。”赵铁柱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平静,“这样的……我们现在一天能改出三到五支。”
林慕义接过这支沉甸甸的火铳,仔细检查着每一个细节。虽然依旧无法与现代工艺相比,但相比于之前那五支样品,已是天壤之别。他举起铳,对着远处一个作为靶子的破盾牌,扣动扳机。
“砰!”
清脆的铳响回荡在工棚区,燧石击发的火花稳定而可靠。
“好!”林慕义重重吐出一个字。他看向赵铁柱,看向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工匠们,“这就是希望!继续干!我们要让振明军的每一个火铳手,都用上这样的利器!”
淬火砺刃,百死余生。吴庄堡这座饱经摧残的熔炉,非但没有在重压下破碎,反而在极限的环境中,淬炼出了更加坚韧的骨骼和更加锋利的爪牙。暂时的平静之下,力量正在悄然滋生。
林慕义知道,当这柄重新磨利的剑再次出鞘之时,必将石破天惊。而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城外那三千监视的清军,投向了更加波澜壮阔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