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庄堡的存粮,终于见了底。最后一批混杂着麸皮和野菜的粥水,在清晨分发下去后,粮官便跪倒在陈忠面前,以头抢地,泣不成声。伤兵营里,哀嚎声变得微弱,不是因为痛苦减轻,而是因为连呻吟的力气都已耗尽。城墙上的守军,面黄肌瘦,握着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远方清军的营寨。
岳托似乎也嗅到了堡垒内最后一丝衰败的气息。清军的营地里,炊烟比往日浓郁了许多,隐约还有酒肉的香气随风飘来,这是心理战的最后一步——摧垮守军最后的意志。进攻的强度并未减弱,白甲兵和蒙古射手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持续不断地消耗着守军本已稀薄的血肉防线。
林慕义站在内堡最高的望楼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甲,他却浑然未觉。他的面前,仿佛摊开了一幅无形的抉择图卷。
西面,是李自成抛来的,带着泥土气息和血腥味的“共分天下”的诱惑。那代表着一种彻底的颠覆,是与旧秩序决裂,是拥抱混乱中可能诞生的新秩序。但李自成真能抗住清军吗?他的大顺政权,内部是否稳固?与其合作,会不会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最终将这华夏江山彻底葬送?田见秀索要的“诚意”——出兵策应,无异于将振明军绑上闯军的战车,失去自主,成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南面,是史可法递来的,浸透着无奈与悲悯的“招抚”之枝。这意味着名义上的臣服,是对那个昏聩的弘光朝廷低头,是妥协,是屈辱。但同样,它也意味着可能获得宝贵的大义名分,打通从江南获取物资的隐秘通道,甚至能在南明内部,埋下一颗希望的钉子。史可法的个人品格值得信赖,但他有能力改变马士英、阮大铖把持的朝局吗?这“招抚”之后,会不会是更多的掣肘与猜忌,最终被一点点蚕食、吞并?
而北面,是岳托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屠刀。那是纯粹的、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教官,不能再犹豫了!”陈忠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望楼,声音嘶哑,“弟兄们……快到极限了。西边、南边,必须选一条路!哪怕……哪怕是饮鸩止渴!”
林慕义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陈忠焦灼而疲惫的脸,又望向堡内那些在雨中蜷缩着休息、如同难民般的士兵。他看到赵铁柱拄着一根木棍,依旧在匠作营的废墟间翻找着可能利用的零件;他看到王五派来的信使,正将南方最新的密报塞入怀中,脸上带着赴死般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将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也将决定振明军乃至未来格局的走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乱世的重量都吸入肺中。
“回复田见秀,”林慕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联手抗虏,林某赞同。但‘共分天下’,言之过早。闯王若真有抗虏之心,林某在彰德,必与之遥相呼应。然,我军如今困守孤城,无力出兵策应。若闯王愿助我,请即刻支援硝石千斤,硫磺五百斤,并遣精通火药配比之匠户十人前来。此乃抗虏之急务,亦是检验双方诚意之试金石。物资匠户到位之日,便是我两家联手抗虏之始。”
陈忠愣了一下:“教官,这……李闯那边恐怕……”
“他们不会答应的。”林慕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至少不会立刻答应。李自成要的是我们立刻出兵,分担压力,而不是先付出代价。我此举,意在稳住西线,让其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为我们争取一个‘潜在盟友’的名分,让南京那边有所顾忌。”
“那南京……”
“至于史阁部的好意,”林慕义继续道,目光投向南方,“我们心领。但‘招抚’之名,绝不能受!”
他语气斩钉截铁:“一旦接受招抚,我军便成了南明官军序列,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便可名正言顺地以朝廷法度调遣、拆分、甚至陷害我等!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史阁部一片公心,然他护不住我们!”
“那江南的物资……”
“要!但不是以招抚的名义!”林慕义眼中精光一闪,“以‘助饷’之名!以‘义民’之身!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草拟一封给江南士绅商贾的公开信,不,是‘泣血求助书’!陈我军抗虏之志,言我军孤悬北地之苦,曝南都议和之耻,求天下义士,助我粮饷军资,以保华夏衣冠!将此信抄录百份,让王五的人,在江南各处广为散布!”
陈忠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要绕过朝廷,直接向民间求助?这会不会彻底激怒马士英?”
“激怒?”林慕义冷笑,“他们早已视我等为眼中钉!与其摇尾乞怜,求得一个屈辱的名分,不如堂堂正正,以‘义’之名,聚天下之心!江南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热血未冷、心怀故国之士!我们要的,不是朝廷的认可,是人心,是实实在在的物资!史阁部那边,你私下回信,感谢他的厚意,说明我们的难处,请他体谅。并暗示,若能促成江南‘助饷’,便是对我军最大的支持!”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招妙棋。彻底放弃对南明朝廷的幻想,转而依托自身的抗虏大义,直接向民间汲取力量。这既保持了振明军的独立性,又可能开辟一条新的生存渠道。
“那……我们以后……”陈忠有些茫然。
“我们就是我们!”林慕义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金石交击,“振明军!不为朱明,不为李闯,只为这神州不陆沉,只为这文明不绝嗣!我们要在这北地,打出一片天地,让所有人看看,面对外虏,汉家儿郎,应有的骨气和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岳托的大营,杀意凛然。
“至于眼前的困局……”
“告诉所有弟兄,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外援可恃!”
“唯一的生路,就在我们自己的刀锋之上,在我们自己的意志之中!”
“岳托想耗死我们?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流尽最后一滴血!”
“从今日起,我与诸位同食同寝,共存亡!”
抉择已下。不倚赖流寇的空头许诺,不屈服于昏聩朝廷的招安,而是选择一条最为艰难,却也最为独立的道路——以自身为旗帜,聚天下义士之心,抗虏到底!
命令传下,堡垒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随即,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气息,开始弥漫开来。没有欢呼,没有抱怨,只有默默检查武器、紧了紧腰间束带的眼神交流。
而林慕义,则再次拿起了那支粗糙的燧发铳,走向城墙。他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城外的敌人——
砥柱于此,唯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