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挫败多铎的消息,如同在死水般的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捷报由曹化淳巧妙运作,绕过杨嗣昌直接呈递御前。当崇祯皇帝看到奏报上“阵斩建奴百二十余级,伤者无算,我军伤亡三十七人”的字样时,枯槁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了一丝血色。
“好!林慕义,果是良将!”崇祯拍案而起,在暖阁内急促地踱步,连日来因清军肆虐、卢象升战死而积郁的阴霾,似乎被这道捷报撕开了一道口子。他需要胜利,哪怕是局部的、微小的胜利,来支撑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和摇摇欲坠的信念。
然而,这短暂的振奋,很快便被杨嗣昌一党泼下的冷水所浇灭。
“陛下,林慕义虽有小胜,然其拥兵自重,不听宣调,坐视虏骑蹂躏京畿,其心叵测啊!”杨嗣昌面色沉痛,言辞恳切,“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各方兵马同心戮力,共赴国难。林慕义却划地自守,保存实力,此非忠臣所为!臣恐其尾大不掉,将来更难制掣!”
几位依附杨嗣昌的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弹劾林慕义“养寇自重”、“耗费国帑却不为国分忧”,甚至有人旧事重提,隐隐指向之前的“武清侯资敌”风波,暗示林慕义手握“不明证据”,有要挟朝廷之嫌。
朝堂之上,顿时又陷入了熟悉的争吵与攻讦。主战派抓住捷报,力陈林慕义可用,当予以嘉奖,并令其出兵侧击清军,缓解京畿压力。主和派(实为杨嗣昌一党)则咬定林慕义“跋扈”、“存私”,认为其不可信,不可用,甚至暗示应加以防范。
崇祯皇帝刚刚燃起的一点热情,迅速在臣子们互相矛盾的奏对中冷却下来。他烦躁地挥挥手,打断了争吵。最终,一道不痛不痒的旨意发出:“嘉奖林慕义黑石峪之功,赏银五百两,紵丝十表里。着其严密戒备,保境安民。”
没有催促出兵,没有进一步授权,只有空洞的嘉奖和“保境安民”的套话。这道旨意,典型地反映了崇祯此刻的矛盾心态:他欣赏林慕义的能打,却又忌惮其难以掌控;他渴望胜利,却又被杨嗣昌等人的谗言所惑,不敢放手使用。
消息传到吴庄堡,陈忠、李贵等将领愤愤不平。
“狗日的杨嗣昌!颠倒黑白!我们在前面流血拼命,他在后面捅刀子!”李贵气得破口大骂。
“陛下……唉……”陈忠则是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奈。皇帝的猜忌和优柔,比敌人的刀剑更让人心寒。
林慕义的反应却异常平静。他接过那卷代表着皇恩浩荡的绫缎,随手放在一旁,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意料之中。”他淡淡地说,“杨嗣昌不会坐视我们坐大,更不会让我们有机会立下更大的功劳,威胁到他的地位。而皇上……他谁都不信。”
“那我们就这样算了?”李贵不甘道。
“当然不。”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朝廷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杨嗣昌想困死我们,没那么容易。”
他并非毫无准备。王五早已通过隐秘渠道,将黑石峪之捷的详细战报和清军在京畿的暴行,巧妙地散播出去。不仅仅是京师,江南的士林、湖广的官场,甚至一些与振明军有贸易往来的南方商帮,都开始流传“豫北林将军力挫东虏”的消息。同时,关于杨嗣昌“主和误国”、“钳制能臣”、“见死不救致卢督师殉国”的舆论,也在悄然发酵。
林慕义在打一场舆论战。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是谁在真正抗虏,又是谁在背后掣肘。他要争取人心,尤其是那些对朝廷失望、却又心怀故国的士绅和百姓的人心。这为他将来可能的行动,铺垫道义的基础。
与此同时,赵铁柱的格物院再次传来了突破性的进展。经过不懈的努力,水力镗床的稳定性和加工效率得到了显着提升,虽然仍无法大规模量产,但已经可以小批量、较稳定地加工出合格的新式铳管。更重要的是,借助林慕义提供的“标准化”理念和初步的量具(如卡尺、规尺),不同工匠、不同批次生产出来的铳管和零件,互换性大大提高!
这意味着,损坏的火铳可以快速更换零件修复,战场后勤保障能力得到了质的飞跃。第一批完全由标准化零件组装、使用新式钢材和燧发机括的“振明二式”燧发枪,正式下线,开始小范围配发给最精锐的锐士营小队进行实战测试。其优异的射速、可靠性和精度,让使用的士卒爱不释手。
军工技术的持续进步,是林慕义敢于无视朝廷猜忌、独自应对危局的底气所在。
然而,北方的巨大阴影,并不会因朝堂的龃龉和局部的技术突破而消散。王五和李贵几乎每日都会送来令人揪心的消息。
清军在京畿的劫掠已达高潮,满载子女玉帛的车队络绎不绝北返。更令人不安的是,多尔衮似乎并不满足于劫掠,其麾下兵马开始有意识地向西、向南挤压,兵锋隐隐威胁到山西、山东。多铎在黑石峪受挫后,并未再贸然进攻振明军防线,但其游骑活动范围更广,侦查更为细致,显然是在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评估这块硬骨头的真正实力。
“教官,多尔衮主力有南下的迹象!看其动向,似乎是冲着山东去的!若山东有失,我豫北侧翼便暴露了!”王五指着地图,语气严峻。
“多铎那边也没闲着,他的人扮作流民、商队,试图混入我们控制区打探消息,已被我们揪出好几拨了。”李贵补充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清军在完成对京畿的扫荡后,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富庶的山东?是看似稳固的豫北?还是空虚的山西?
林慕义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风暴眼边缘。四周是咆哮的巨浪和肆虐的狂风,而他脚下这块小小的甲板,虽经过加固,却依然显得如此脆弱。
他必须做出抉择。是继续固守,等待清军主力做出明确动向?还是主动出击,趁其分兵劫掠、战线拉长之际,寻机给予其侧翼一击,既能缓解他处压力,也能进一步锻炼部队,积累声望?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巡弋,最终定格在某个位置。一个大胆的、极具风险的作战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传令给王五,”他沉声道,“我要知道多尔衮主力确切的后勤补给线,尤其是……他们从京畿劫掠的财货、人口,集中运往何处,由哪部分兵力护卫。”
他要玩一票大的!不仅要守住家门,还要伺机狠狠咬上入侵者一口!这帝国黄昏的乱局,危机四伏,却也蕴含着巨大的机遇。他这只潜行已久的猎豹,终于要亮出獠牙,主动扑向猎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