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以“需与将士商议”为由,将曹文诏的使者柳先生暂时打发回了大营,赢得了宝贵的数日喘息之机。但这短暂的缓和,如同暴风雨眼中虚假的平静,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在暗处愈发汹涌。
王五那边对武清侯府线索的追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他手下最得力的斥候冒死潜入刘光先囤积物资的秘密仓库,不仅确认了那批与鞑子制式相似的兵甲存在,更发现了一批崭新的、打着官印的制式鸟铳和足足十桶上等火药!这些东西,绝非一个地方守备或寻常商号所能拥有,其来源直指朝廷的武备库或是某些手眼通天的势力。
“教官,基本可以断定,武清侯府,或者至少是其名下的势力,在通过刘光先这个中转站,向关外输送违禁军资!”王五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那批物资已经分批运走,我们的人冒险跟踪了最后一批,方向……依旧是潼关!”
潼关!又是潼关!那五个携带蛇纹令牌的鞑子溃兵去了潼关,这批涉嫌资敌的军资也流向了潼关!洪承畴的大本营所在,难道真的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还是说,有更庞大的势力,在利用潼关这个交通枢纽,编织着一张横跨朝野、勾连内外的巨网?
林慕义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意识到,自己触碰到的,可能是一个远超想象的巨大阴谋。这已不仅仅是杨嗣昌与他个人的恩怨,甚至不仅仅是朝堂党争,而是可能动摇国本的通敌大案!
然而,现实的危机却让他无暇细细梳理这骇人的线索。曹文诏给予的“商议”时间转瞬即逝,柳先生再次来到吴庄堡,带来的依旧是那份不容更改的“整编”条件,语气虽然依旧客气,但那份居高临下、志在必得的意味却更加明显。
与此同时,曹文诏的军事压迫进一步升级。他不再满足于游骑封锁,开始派遣工兵和辅兵,在吴庄堡外围关键通道上挖掘壕沟,设置拒马,摆出了一副长期围困、甚至准备步步为营、推进攻城的架势。更令人心惊的是,曹部大营连日来炊烟的数量明显增多,显然是在为即将可能到来的战事储备干粮,进行最后的动员。
堡内的物资危机也到了临界点。赵铁柱报告,最后一批可用于修复兵甲的熟铁已经用完,接下来只能熔炼那些破损严重的旧兵器,甚至开始拆除部分不重要的建筑构件来获取铁料。伤兵营里,因为缺少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伤口感染化脓而死的士卒每天都在增加。存粮虽然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盐巴的短缺已经开始影响士卒的体力,一种无声的恐慌在底层悄悄蔓延。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强敌环伺,证据虽在手却远水难救近火……林慕义仿佛被逼到了绝路的尽头。
“教官,不能再等了!”陈忠双眼布满血丝,“曹文诏这是铁了心要吃掉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他工事还未完全成型,集中所有兵力,拼死一搏,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李贵虽然伤势未愈,也挣扎着表示赞同:“对!跟他娘的拼了!总好过在这里被活活困死、饿死!”
拼死一搏?林慕义何尝没有想过。但看着沙盘上曹文诏那严整的营盘和正在不断延伸的围困工事,再看看堡内这些疲惫不堪、装备残缺的士卒,他深知,突围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将是真正的玉石俱焚,正中杨嗣昌和那些幕后黑手的下怀。
不能硬拼,必须另寻他路!必须有一招,能打在曹文诏,或者说他背后势力的七寸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枚冰冷的蛇纹令牌和王五关于武清侯府资敌的汇报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釜底抽薪!
既然曹文诏依仗的是朝廷的大义和杨嗣昌的支持,那么,就从根本上动摇这份依仗!既然武清侯府可能通敌,那么,就把这惊天隐秘,用一种无法忽视的方式,捅到天上去!不仅要让曹文诏知道,更要让朝野上下,让那位多疑的崇祯皇帝,都知道!
但这需要时机,需要一把能点燃这一切的“火”!
就在这时,王五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曹文诏派往京师呈送报捷文书和密奏的使者,在返回途中,将于明日途经距离吴庄堡约四十里外的一处驿站!
机会!
林慕义眼中精光爆射!他立刻召来王五,进行了一番极其隐秘的布置。
次日,黄昏。曹文诏的使者带着几名护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处名为“清风店”的驿站。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准备歇息一晚再返回大营,驿站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马蹄声。
只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骑兵,护送着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也来到了驿站。这队人马盔甲鲜明,气势彪悍,为首一名军官声称是某地镇守太监门下,奉旨公干,态度倨傲,强行要求驿站提供最好的房间和草料。
曹文诏的使者心中不悦,却也不愿多事,双方各自入住,相安无事。
然而,到了深夜,驿站马厩突然失火!火势迅速蔓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混乱中,那队“太监门下”的人马似乎格外“热心”,帮忙救火的同时,却“不小心”将曹文诏使者所住的房间门窗撞开,更“不小心”将水泼到了使者随身携带的文书袋上!
等火势被扑灭,使者惊魂未定地检查文书时,却发现——那份曹文诏呈送皇帝的、涉及林慕义“跋扈”情节的密奏副本,以及几份普通的兵部行文,都被水浸湿,墨迹模糊,几乎无法辨认了。而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在清理湿透的文书时,他赫然发现,文书袋的夹层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枚沉甸甸、刻着诡异蛇纹的令牌,以及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武清侯资敌,证据在途,慎之!”
使者吓得魂飞魄散,拿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和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纸条,双手剧烈颤抖。他是曹文诏的心腹,自然知道这蛇纹令牌可能意味着什么,更明白这纸条上的指控是何等石破天惊!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文书袋里?!是那队“太监门下”的人搞的鬼?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他不敢声张,连夜带着护卫,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清风店,拼命赶回曹文诏大营。
而与此同时,那队神秘的“太监门下”人马,也在夜色中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中午,曹文诏的使者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帅帐,将湿漉漉的文书、那枚蛇纹令牌以及那张纸条,颤抖着呈给了曹文诏。
曹文诏看着那枚熟悉的蛇纹令牌(他之前已从董太监处听过描述),再看着纸条上那触目惊心的字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一拍帅案!
“岂有此理!”
他怒不可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林慕义!一定是林慕义搞的鬼!他不仅知道了武清侯府可能通敌的秘密,竟然还用这种方式,将这天大的干系,硬生生塞到了他曹文诏的手里!
这令牌和纸条,就是烫手的山芋,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他若隐瞒不报,一旦事发,就是同谋之罪!他若据实上奏,则必然卷入一场惊天大案,得罪武清侯乃至其背后的庞大势力,甚至可能引发朝局剧震!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大军在外,若是后方因为此事生出变故……
曹文诏第一次感到,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围困林慕义,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如今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变得棘手无比,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死死盯着那枚蛇纹令牌,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传令……各营暂停一切工事,后撤五里!没有本镇将令,不得擅动!”
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重新评估眼前的局面,以及林慕义这个看似穷途末路、却总能出其不意的对手!
吴庄堡承受的巨大压力,因为曹文诏这道突如其来的后撤命令,骤然一松。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林慕义站在堡墙上,望着北方那开始后移的曹军旗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釜底抽薪,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看这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能激起多大的浪花了。而他也必须利用这争取来的时间,找到那条真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