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那隐晦的、经由王五手下最机灵斥候冒险传递的消息,是否真的送到了库尔缠手中,又是否被这位狡诈的鞑子额真所采信,无人得知。但战场态势的演变,却仿佛正沿着林慕义所期望的、最激烈的那条轨迹,轰然前行。
就在消息送出后的第三天,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曹文诏终于不再忍耐,亮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没有试探,没有佯攻,这位以悍勇着称的副总兵,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的总攻!超过两千名关宁铁骑作为先锋,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在低沉而令人心悸的战鼓擂响声中,借着微露的晨曦,从三个方向,狠狠撞向了库尔缠依托山势构筑的营盘!
与此同时,近三千名步卒紧随其后,扛着临时赶制的简陋壕桥和云梯,如同移动的森林,沉默而坚定地压上。曹文诏的将旗在他亲自率领的中军大队中猎猎作响,他本人顶盔贯甲,手持长槊,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目光冷厉地注视着前方即将化作血肉磨盘的战场。
库尔缠显然也预感到决战将至,营盘内号角凄厉,人影幢幢,所有的障碍物都被推到了最前线,残存的箭矢被分发到每一个还能拉开弓的士卒手中,那些身披重甲的白巴牙喇被集中起来,组成了最后的反击铁拳。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关宁铁骑冒着营寨中射出的稀疏箭雨,如同旋风般冲至壕沟前,奋力将背负的土袋填入,后续骑兵则直接策马从尚不平整的填埋处一跃而过,挥舞着马刀,试图冲破单薄的栅栏!
鞑子步卒则躲在栅栏和盾车后,用长枪猛刺,用狼牙棒狠砸,双方在狭窄的接触线上瞬间爆发出惨烈无比的搏杀!不断有骑兵连人带马被刺翻在地,也不断有鞑子步卒被疾驰而过的马刀削飞头颅!
曹部步卒此时也涌了上来,架起云梯,疯狂地向上攀爬。营寨上方,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金汁恶臭扑鼻,双方士卒如同下饺子般从寨墙上跌落,生命在这里变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库尔缠困兽犹斗,将手中最后的力量不断投入战场最危急的地方。战斗从黎明持续到午后,曹文诏部凭借兵力优势和一股锐气,数次突破营寨外围,却又被鞑子拼死发起的反冲锋硬生生顶了回去。战场之上,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土地,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腥甜。
吴庄堡望楼上,林慕义、陈忠、王五等人全程目睹了这场惨烈的大战。即便相隔十数里,那震天的喊杀声、爆炸声(曹部似乎也使用了少量火器)以及冲天的烟尘,依旧让人心神震撼。
“曹文诏……真是一头猛虎!”陈忠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如此凶悍的攻坚战,换做振明军,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库尔缠也够硬。”王五补充道,“被围这么久,还能组织起这样的抵抗。”
林慕义没有说话,只是举着林慕义(这里似乎有笔误,应是“望远镜”)的手稳如磐石,仔细观察着战场的每一个细节。他在评估,评估曹文诏部的真实战力,评估库尔缠的残余力量,更在等待……等待那个他期盼已久的转折点。
午后,太阳西斜,战局终于出现了决定性的变化。
连续的高强度作战,使得库尔缠部本就疲惫的士卒达到了极限。一处关键的营垒在被曹部步卒付出巨大代价攻占后,引发了连锁反应,整个防御体系开始从内部动摇。曹文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五百名最精锐的家丁骑兵,亲自率领,如同烧红的尖刀,直插库尔缠的中军帅旗所在!
这致命的一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库尔缠的中军大乱,帅旗在混战中倾倒(后来得知库尔缠本人率少量亲卫冒死突围,不知所踪)。主将溃逃的消息迅速传遍战场,残余的鞑子终于丧失了最后的斗志,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曹文诏部开始了疯狂的追击和屠杀,战场彻底变成了一边倒的炼狱。
“结束了。”林慕义缓缓放下望远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库尔缠败了,败得很惨,但曹文诏,也绝不好过。从他望远镜中观察到的情形判断,曹部伤亡必然极其惨重,那支作为核心战力的关宁铁骑,折损恐怕不下三分之一。
“教官,我们……”陈忠看向林慕义,等待指示。是趁势出击,捞取些战利品?还是严守壁垒,防备曹文诏得胜后的下一步动作?
林慕义眼中精光闪烁,快速下令:“王五,派所有能动用的斥候出去,不是参战,是观察!我要知道曹文诏部的确切伤亡,尤其是骑兵的损失!还有,留意溃散的鞑子残兵动向,特别是小股、携带物资的!”
“陈忠,堡内全军戒备,提升至最高等级!多派哨探,监视曹文诏大营方向!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出堡!”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现在还不是出去捡便宜的时候,曹文诏这头刚刚饱餐一顿却也可能受了伤的猛虎,警惕性和攻击性都是最强的。他要先看清形势,评估曹文诏的真实状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库尔缠败亡的当天傍晚,一支约两百人的曹部骑兵,在一名游击将军的带领下,盔明甲亮,虽然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伤痕,却依旧趾高气扬地来到了吴庄堡外。他们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显然不是来攻打的,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比刀剑更让人心寒。
“林守备何在?”那游击端坐马上,声音洪亮,带着胜利者的倨傲,“曹总镇有令,命尔部即刻派出民夫一千,大车两百辆,前往我军大营,协助清理战场,转运缴获物资!限期明日辰时到位,不得有误!”
命令口气强硬,不容置疑。名为“协助”,实为征发,甚至带有试探和羞辱的意味——你林慕义不是没出兵吗?那现在就来替我打扫战场,当个后勤杂役!
堡墙之上,陈忠、王五等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李贵更是气得伤口迸裂,血染绷带,破口大骂:“曹文诏欺人太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慕义身上。
林慕义面色平静,走到垛口前,看着下方那耀武扬威的曹部游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下去:
“回复曹总镇,我军日前血战,伤亡惨重,民夫亦多抽调守城,实无力派出如此多人力车马。总镇破敌之功,林某钦佩,然打扫战场之事,还请总镇自行处置。”
直接,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冷淡,拒绝了!
那游击显然没料到林慕义竟敢如此强硬地回绝,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林守备!你敢违抗总镇将令?!”
林慕义不再看他,转身对陈忠道:“送客。若有人敢靠近堡墙百步之内,以挑衅论处,弓弩伺候!”
命令一下,堡墙上瞬间竖起了一片冰冷的箭簇,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那曹部游击脸色铁青,看看堡墙上森严的戒备,又想想自己身后这点人马,终究没敢造次,撂下几句狠话,悻悻地带队离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烟尘,陈忠担忧地道:“教官,如此强硬回绝,恐怕曹文诏不会善罢甘休啊。”
林慕义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刚刚平息却依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语气森然:
“他若真要不甘休,那就让他来试试。看看他这支刚刚经历血战、伤亡惨重的疲敝之师,还有没有力气,再来啃一次我这块硬骨头!”
雷霆一击之后,不是安宁,而是更加直接、更加赤裸的对抗。林慕义知道,与曹文诏的正面冲突,恐怕已经不可避免。而他,必须在这头受伤猛虎的注视下,为自己和振明军,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