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师返回黑石谷,林慕义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乾清宫问对,看似获得了皇帝“继续试行”的默许,实则是被推到了更微妙、更危险的境地。他如同一叶扁舟,获得了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许可,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暗流与漩涡。
黑石谷内,依旧是一片砥砺锋芒的火热景象。但林慕义的目光,已不再仅仅局限于谷内的一锤一凿。他深知,朝堂上的只言片语,往往比战场上的刀剑更能决定一支军队的生死。
他带回了皇帝那句“酌情优先拨付”的口谕,这便是一柄尚方宝剑的雏形。他立刻让陈忠以振明军总兵衙署的名义,行文兵部、户部及天津有司,正式提请拨付之前核定的一营五哨(两千五百人)额饷、以及扩建水师、补充军械火药的款项。文书措辞不卑不亢,但明确引用了“圣意”。
效果立竿见影。之前如同石沉大海的请求,此次竟得到了回复。虽然兵部、户部依旧打着官腔,言说“度支艰难”、“需分批拨付”,但第一批钱粮物资,竟在半月之后,真的运抵了黑石谷!数量虽仍打了折扣,质量也参差不齐,但比起之前的毫无音讯,已是天壤之别。
“看来,皇上那句话,还是管点用的。”李贵清点着新到的五百石粮食和两百套号衣,咧着嘴笑道。
林慕义却摇了摇头:“杯水车薪,且是看人下菜碟。杨嗣昌、侯恂等人,不过是暂时不便明着掣肘罢了。真正的麻烦,在后面。”
他的担忧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这一日,天津兵备道衙门突然发来一道公文,言及“据查,有民间商船举报,振明军水师哨船于外海拦截商船,索取‘护航’费用,有违朝廷法度,扰害商民”,要求林慕义“严查约束部众,具结回报”。
矛头直指张拱那条维系振明军财路的生命线!
几乎同时,王五也从京师传回密报:杨嗣昌的门生故旧在朝中私下议论,称林慕义“恃宠而骄”,“以剿匪之名行割据之实”,更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他“纵兵扰民”,“与海寇暗通款曲”。
“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财路,坏我们的名声!”陈忠看着兵备道的公文,脸色铁青。
林慕义面色平静,眼中却寒光闪烁。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手。皇帝的支持是有限的,而杨嗣昌这些地头蛇和朝中大佬,有无数种方法在不公然违抗圣意的情况下,给他使绊子。
“兵备道那边,回复他们,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乃奸商诬告,我振明军水师巡防海疆,秉公执法,绝无勒索之事。让他们拿出具体人证物证来。”林慕义冷声道,“另外,让张拱最近收敛些,航线改一改,交易更隐秘些,暂时避开风头。”
“可这样一来,我们的进项……”陈忠担忧道。
“暂时的。”林慕义打断他,“我们不能授人以柄。钱可以少赚,但根基不能动摇。”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更大的地图,目光投向了广袤的华北平原。“我们的目光,不能只盯着天津这一亩三分地,更不能只依赖海上的那点进项。杨嗣昌不是想用‘流寇’来消耗我们吗?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位置:“河南,怀庆府。”
陈忠和李贵凑过来一看,只见怀庆府周边,标注着数个大小不一的红色箭头,代表着活跃的流寇势力,其中最大的一股,匪号“闯塌天”,有众数千,肆虐怀庆、卫辉一带,官兵屡剿不利。
“教官,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河南剿寇?”李贵眼睛一亮,随即又皱眉,“可没有兵部调令,我们擅自离开防区,可是大罪!”
“等调令?”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等到猴年马月?杨嗣昌巴不得我们困死天津。我们要主动创造机会!”
他沉吟道:“八里桥战后,津北暂安。我们可以‘协助’周边州县清剿小股土匪、溃兵,逐步向西南方向移动,做出追击流寇窜匪的姿态。同时,上书朝廷,言明天津防务已固,听闻豫北寇患严重,愿率本部精锐,南下助剿,以分圣忧!”
这是以退为进,也是主动跳入更大的棋局。中原虽险,但机会也多。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更需要“拯救”的百姓,也有……更不受现有利益集团束缚的空间。
“可是,中原情势复杂,流寇势大,我们人生地不熟……”陈忠仍有顾虑。
“正因情势复杂,才有机可乘!”林慕义目光锐利,“流寇看似势大,实则多为乌合之众,缺乏组织和纪律。我振明军严整,装备亦在不断提升,正可克之。而且,中原糜烂,朝廷控制力弱,我们反而能更自由地行事——屯田、练兵、甚至……推行一些新的东西。”
他想到了系统中那些关于农作物的模糊知识,或许可以在中原找到试验的土壤。
“更重要的是,”林慕义压低了声音,“唯有立下更大的战功,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我们才能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让杨嗣昌之流不敢轻易动我们!待在天津,我们永远只是他们眼中的‘疥癣之疾’;去了中原,我们才有可能成为‘国之干城’!”
李贵听得热血沸腾:“教官说得对!老是守着这海边吃沙子有什么劲?要去就去中原,跟那些所谓的‘闯王’‘闯将’过过招!也让天下人看看,咱们振明军的厉害!”
陈忠思索片刻,也缓缓点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朝中有人刻意打压,留在天津确实束手束脚。中原虽险,却也是一条出路。只是,此事须得周密计划,尤其是粮草补给,长途远征,非同小可。”
“粮草问题,我来想办法。”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不仅要自己去,还要带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去!”
就在林慕义开始秘密筹划南下方略之时,又一个不速之客,踏着月色,来到了黑石谷。来的依旧是那名姓冯的东厂听记,他带来了曹化淳最新的口信。
“林副总兵,干爹让咱家传句话。”冯听记低声道,“树大招风,津门已非久留之地。杨本兵(指杨嗣昌)等人,对您已是忌惮甚深。南下之事,干爹已知晓,他老人家说……中原水浑,或可摸鱼,但需谨防暗箭,尤其是……来自背后的暗箭。”
林慕义心中一震,曹化淳的消息果然灵通!他这是在暗示,南下中原,不仅是与流寇作战,更要警惕朝中政敌的暗算。
“多谢公公提点,慕义铭记于心。”林慕义郑重道。
送走冯听记,林慕义独自站在黑石谷的崖边,望着远处沉入夜幕的大海,又转头看向西南方向那片未知的广阔天地。
津门的暗涌已然如此汹涌,中原的漩涡,只会更加凶险。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浪而上。
砺剑中原,只手擎天。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一条充满荆棘与危机的登天之路。而他,即将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