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渤海湾的湿冷,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刮过振明军的营地。但比天气更冷的,是营中弥漫的那股近乎凝滞的肃杀之气。自林慕义从天津卫城返回,下达了那道简短的命令后,整个营地便如同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开始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
没有长篇大论的动员,甚至没有明确告知士卒们将要面对什么。但那种源自上层、渗透到每一个什长、伍长脸上的凝重,以及骤然提升的训练强度和近乎苛刻的细节要求,让最迟钝的新兵也明白,有大事要发生了。
校场上,往日里还有些许的喧哗已被彻底摒除。只剩下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兵刃破风的呼啸声,以及整齐划一、沉重踏地的脚步声。新兵们咬着牙,在老兵严厉的目光下,一遍遍纠正着持枪的角度、迈步的间距。汗水刚从额角渗出,便被冷风冻成冰碴,但没人敢伸手去擦。
李贵如同一条焦躁的鬣狗,在校场边缘来回巡视,他的嘶吼声比往常更加暴烈:“腰杆挺直!没吃饭吗?就你这软脚虾的样子,上了战场第一个死!”“手臂!手臂稳住!枪都拿不稳,不如回家抱孩子!”
陈忠则更侧重于阵型的演练。他以哨为单位,不断变换着进攻与防御的指令,要求各哨在鼓号旗令的指挥下,迅速而准确地完成阵型转换、侧翼掩护、交替撤退等高难度协同动作。任何一点的迟滞或错位,都会招来他毫不留情的斥责和加练。
林慕义的身影出现在校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像李贵那样咆哮,也没有像陈忠那样不断下令,只是沉默地观察。但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他偶尔会叫停训练,走到某个士卒面前,亲手帮他调整火铳托举的姿势,或者指出一个小队在进行战术机动时,成员之间配合的微小瑕疵。
“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卒的耳中,“战场上,一个人的失误,可能导致整个小队覆灭。信任你身边的同袍,如同信任你手中的刀枪。”
他尤其关注火铳队的训练。赵铁柱带着工坊的匠户,几乎是日夜不休地检修、保养着每一支火铳,确保机括灵敏,铳膛光滑。有限的火药被更加精打细算地用于实弹演练,每一次射击,林慕义都要求记录下天气、风向、装药量,并尽可能评估射击效果,尽管这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超前。
“装填速度,还要再快!”林慕义对火铳队的队正说道,“三轮射击的间隙,必须压缩到最短。弩手和长枪手会为你们争取时间,但最终,要靠你们自己用铅弹筑起城墙!”
除了军事技能,林慕义还加强了对军纪和内务的突击检查。营房是否整洁,被褥是否按照要求叠放,个人装具是否齐全、保养得当,甚至士卒的指甲是否修剪干净……这些细节,在即将到来的“观摩”中,或许比单纯的武艺更能体现一支军队的素养和精神风貌。
夜深人静时,中军大帐的灯火往往亮至子时以后。林慕义伏在案前,面前铺着简陋的京畿地图和一份他亲自草拟的《振明军练兵纪要摘要》。他必须在面圣时,用最简洁、最有力的语言,阐述他的理念。
“兵贵精不贵多……”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要点,“首重选募,以良家子及有志军卒为基,摒弃兵痞惰卒……”
“训战之法,循序渐进。先单兵技艺,后小队协同,再营阵操演。严苛为本,贴近实战,杜绝花法……”
“器甲之利,不可或缺。然器为人用,故更重士卒熟练度与临阵胆气。火器、弩箭、长短兵需配合使用,方能扬长避短……”
“粮饷为军中血脉,必足额按时发放,无分官兵,一体同禄,方可凝聚军心……”
“军纪如山,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方为仁义之师,方能得百姓拥戴……”
他写写停停,不断斟酌着用词。既要体现出超越时代的先进性,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触犯那些顽固守旧者的忌讳。他知道,这番“对策”,某种程度上,比他指挥一场战斗更为凶险。
这一日,训练间隙,林慕义将陈忠、李贵、赵铁柱等核心骨干召集到帐中。
“诸位兄弟,”林慕义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亢奋的脸,“接下来的日子,关乎我振明军生死存亡。陛下不日将亲临,或遣重臣前来观操。届时,兵部、都督府,乃至朝中诸公,恐怕都会有人在场。”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尽管早有猜测,但由林慕义亲口证实,依旧让众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李贵猛地一拍大腿:“奶奶的,终于等到这天了!教官放心,弟兄们一定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让皇上和那些大老爷们看看,咱们振明军不是孬种!”
陈忠则更为沉稳:“慕义,具体考校哪些科目?我们也好更有针对性地准备。”
林慕义摇了摇头:“具体科目未知,正因如此,我们才需面面俱到。个人武艺、小队战术、营阵操演、火器射击、乃至军容风纪、行军扎营,都要有所准备。尤其是临机应变的能力,尤为重要。”
他看向赵铁柱:“铁柱,工坊那边,所有武器甲胄,务必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那几门正在试制的、用小船载运的佛朗机小炮,能否在观操时展示一二?”
赵铁柱面露难色:“教官,炮身铸造还不太稳,试射过几次,准头很差,而且后坐力太大,小船扛不住几次……”
“无妨,”林慕义道,“不必实弹,只需展示我们能造、能用即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
他又对众人道:“从明日起,增加夜间紧急集合与行军训练。我们要让上面看到,振明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拉得出、打得响!”
“是!”众人齐声领命,眼中燃烧着斗志与一丝不安。
命令下达,营地的训练强度再上一个台阶。深夜,刺骨的寒风中,急促的哨音会突然划破寂静,全体士卒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披甲执锐,完成集结,并进行数里的野外拉练。灯火管制下的战术机动,依靠口令和微弱标记物进行的阵地构筑……种种超越此时明军常规的训练方式,让士卒们叫苦不迭,却也让他们在痛苦中飞速成长。
林慕义同样身心俱疲,但他不能有丝毫松懈。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工匠,在皇帝和整个大明王朝的注视即将到来前,对着振明军这块粗砺的胚铁,进行着最后、也是最精心的淬火与打磨。
刃,已反复磨砺。只待那决定命运的一刻,是光芒万丈,还是折戟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