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未有停歇之意,将浣衣局本就潮湿的空气浸染得更加黏稠。低矮的房舍连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皂角与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无数身着灰色粗布衣裙的宫女在露天的石槽前机械地搓洗衣物,木棒捶打的“砰砰”声、水流声、以及监工太监时不时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压抑而忙碌的景象。
苏晚低着头,将脸藏在湿漉漉的鬓发下,混在往来的人流中。她刻意放缓了步伐,模仿着周围宫女那种被劳役磨去了所有光彩的麻木姿态,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快速过滤着所见的一切。
她在寻找那个名字——李嬷嬷。
根据宫中惯例,能在浣衣局被称为“嬷嬷”的,多半是有些年纪、掌管着部分事务的女官,虽地位不高,但在底层宫女中应有几分威信。那个留下绝笔信的“翠儿”,特意提到将消息传给李嬷嬷,说明此人要么值得信任,要么……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
她在晾晒着无数白色床单、衣物的大型晾晒场边缘放缓了脚步。这里人员相对稀疏,几个年长些的宫女正坐在廊下避雨,一边做着缝补的活计,一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西六所那边,前几天晚上又不消停了。”一个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宫女飞针走线,头也不抬地说道。
“又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呗。”另一个叹了口气,“这宫里啊,每年莫名其妙没了的人还少吗?只盼着别牵连到咱们这些苦命人就好。”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前两天祭祀出事后,皇后娘娘震怒,各宫都在严查,连咱们这儿都加派了人手盯着,生怕混进什么不干净的人。”
“不干净的人?”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加入进来,带着几分神秘,“我咋听说,祭坛上那个消失的宫女,可能就跟咱们这儿有关呢?”
此言一出,几个老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苏晚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假装整理一旁晾晒的衣物。
“胡说什么呢!”那个皱纹最深的宫女低声斥道,“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小心祸从口出!”
“不是我胡说!”尖细声音辩解道,“你们没发现,李嬷嬷这两天都心神不宁的吗?昨天还偷偷去后巷烧纸钱来着……我瞧着,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李嬷嬷!烧纸钱?
苏晚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祭奠谁?是那个留下绝笔信的“翠儿”吗?难道“翠儿”已经遭遇不测?
“快别说了!”皱纹宫女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李嬷嬷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她老人家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自有她的道理。咱们干好自己的活儿,少听少问,才能活得长久!”
话题就此打住,几个老宫女重新埋头做活,但空气中却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紧张与恐惧。
苏晚得到了关键信息:李嬷嬷确实存在,而且最近行为异常,很可能与“翠儿”的失踪有关。她就在浣衣局,并且,似乎拥有一定的资历和……秘密。
她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浣衣局内部,那些掌管事务的嬷嬷们通常所在的排房走去。排房比外面晾晒场要安静许多,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茶水和陈旧木材的味道。
她在一扇虚掩的房门前停下,门上没有标识,但根据位置和之前听到的议论,这里很可能是李嬷嬷的住处。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敲门,门内却传来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
苏晚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翠儿……是嬷嬷对不住你……没能护住你啊……”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低泣着,充满了悲痛与自责,“那些杀千刀的……怎么就敢……怎么就敢在宫里……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伤天害理的事?是指“翠儿”的遇害?还是指西六所废殿里隐藏的秘密?
苏晚不再犹豫,轻轻叩响了房门。
屋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片刻的死寂后,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警惕响起:“谁?”
“奴婢是来送浆洗好的床帐的。”苏晚压低声音,模仿着普通宫女的语气。
“放在门口就行。”里面的声音毫不松动。
苏晚知道常规方法无法取信于对方。她心一横,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翠儿姑娘托我带句话——‘西六所废殿,黑影,国师’。”
门内瞬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几息之后,房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眶通红的老妇人的脸出现在门后,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死死盯住苏晚,带着惊疑、恐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
“你……你是谁?!”李嬷嬷的声音干涩而紧绷,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苏晚抬起眼,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翠儿姑娘留下的东西,嬷嬷收到了吗?”
李嬷嬷瞳孔骤缩,上下打量着苏晚这身粗使宫女的打扮,以及她那平静得过分的眼神。她显然不相信苏晚只是个普通宫女。
“进来说话。”她最终做出了决定,侧身让开一条通道,语气不容拒绝。
苏晚闪身而入,李嬷嬷立刻将房门关紧、落栓。
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柜,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纸钱焚烧后的味道。李嬷嬷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目光如刀般刮过苏晚的脸。
“现在,可以告诉老身,你究竟是谁了吗?还有,翠儿……她到底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悲痛与担忧,知道这是一个真心牵挂“翠儿”的人。她不再完全隐瞒,但也未完全坦诚。
“我叫晚……晚香。”她临时编造了一个名字,“翠儿姑娘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她预感不测,托我若有机会,将此讯息带给您。”她略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和洞明界的经历。
“一面之缘?”李嬷嬷显然不信,但她更关心翠儿的安危,“那她现在人呢?是生是死?!”
苏晚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留下的信息,关乎很多人的性命,包括……可能已经失踪的其他姐妹。”
李嬷嬷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眼中瞬间盈满了老泪。
“果然……果然还是出事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绝望,“我就知道……沾上那边的事,就没有好下场……”
“那边的事?”苏晚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嬷嬷,西六所废殿里,到底藏着什么?国师的人,为何深夜前往?”
李嬷嬷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苏晚:“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不是谁派来的。”苏晚迎着她的目光,语气诚恳而坚定,“我只是一个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深宫里的人。翠儿姑娘用命换来的消息,不应该被埋没。那些失踪的姐妹,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嬷嬷,您在这宫里几十年,难道就甘心看着这些龌龊之事,继续发生吗?”
她的话,似乎触动了李嬷嬷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老嬷嬷怔怔地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
“罢了……罢了……都是命……”她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颤抖着递给苏晚。
“这是翠儿之前偷偷塞给我的……她说如果她出事,就让我把这个,想办法交给……交给一个能扳倒那些魔鬼的人……”李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老身没用……找不到那样的人……直到今天……你来了……”
苏晚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中怦怦直跳。她小心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破损的……册子?以及几片……深褐色的、干枯的植物碎片?
她翻开册子,里面是用一种娟秀却略显慌乱的笔迹记录的……日期、代号、以及简短的描述!
“癸未年三月初七,‘竹’侍寝后,高烧三日,咳血而亡。尸身由‘黑’运走,方向:西。”
“甲申年五月中,‘兰’于棠梨宫附近拾得一物,次日称病,再无音讯。”
“乙酉年腊月,‘梅’调入紫宸殿侍奉汤药,半月后精神恍惚,坠井。捞起时,怀中紧攥此枯叶。”
……
一条条简短的记录,触目惊心!这些代号“竹”、“兰”、“梅”的宫女,显然都曾在不同时间、以不同方式接触过与玄寂、或者说与“长生引”试验相关的人或物,最终都离奇死亡或失踪!而她们接触过的东西,都伴随着这种深褐色的植物碎片!
苏晚拿起那几片干枯的植物碎片,仔细辨认。这碎片……与她之前在紫宸殿偏殿,陆清安通过小宫女送来的那截“梦引”根茎,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干枯、碎裂!
“梦引”?!玄寂果然一直在用宫女进行“长生引”的某种试验!晚阳,恐怕也只是其中之一!
而“翠儿”记录中提到的,“兰”在棠梨宫附近拾得一物……会不会就是……那另一半桃木符?!
苏晚猛地合上册子,看向李嬷嬷,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嬷嬷,您可知,‘兰’当年在棠梨宫附近,具体拾到了什么?”
李嬷嬷茫然地摇了摇头:“翠儿没细说,只记了这一笔。但她提过,‘兰’出事前,曾偷偷跟她说过,那东西……好像是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刻着奇怪的画儿,用一块绣着竹子的手帕包着……”
木头牌子!绣着竹子的手帕!
一切都对上了!
晚阳藏起的、可能作为钥匙的另一半桃木符,果然曾经在棠梨宫附近出现过!被代号“兰”的宫女拾到,最终导致了她的杀身之祸!而那片在祭祀鼎炉下发现的青竹布料,很可能就是包裹桃木符的手帕残留!
线索,终于串联了起来!
玄寂的人深夜潜入西六所废殿,极有可能是在寻找这丢失已久的、至关重要的另一半钥匙!而“翠儿”因为撞破了他们的行动,才招致杀身之祸!
苏晚紧紧攥着手中的册子和“梦引”碎片,感受到其中承载的血泪与冤屈。
她看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目光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了西六所的方向。
今夜,她必须去那里看看。
为了“翠儿”,为了“兰”,为了晚阳,也为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