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听母亲说要提前退休把工作让给她,连忙拉住母亲的手:
“娘,您可千万别!您还有一年多就能正经退休了,现在退下来损失太大,不划算。”
她见父母还想劝说,便将自己的考量细细道来:“我找这份工作,主要是为了落户,让孩子们能正常上学,其实不需要长期做,只要能把户口落下来,顶多做个半年就行了。”
张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半年?那之后你打算......”
张英英对着张父笑道:“爹,娘,等户口落实了,孩子们顺利入学后,之后我打算自己做点小生意,现在外面风气越来越活络,将来政策说不定会更宽松。”
张父听完女儿的分析,缓缓点了点头。
他毕竟曾经在沪市的商人圈子里浸淫过,即便经历了风波,那份对时局的敏锐嗅觉并未完全消失。
近来的确能感觉到,街上那些提着篮子、偷偷做些小买卖的人,似乎比以前少了几分顾忌,管理的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隐隐觉得,女儿说的将来政策会更宽松或许并非空想,没准真有机会能重拾旧业,光明正大地做生意。
想到这里,他便也不再强求女儿。
他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一直沉默吃饭的儿子身上,语气平和地开口:“英澜。”
张英澜闻声抬起头,看向父亲。
张父斟酌着字句,尽量不让儿子感到压力:“你和广播站那位柳玉同志的事……方便的话,可以和爹娘聊一聊吗?”
他立刻补充道,“当然,爹不是要逼你什么,更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现在厂里关注你们这事的人越来越多,风言风语也传得有些不像话了。再这样闹下去,对柳玉同志一个姑娘家的名声不好,对你未来的发展也可能有影响。如果你对她确实没有那个心思,不如就找个机会,清清楚楚地说明白,断了这个念想,对你们两个人都好。”
张英澜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父亲,又飞快地扫过母亲和姐姐,随即低下头,盯着碗里的米饭,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蓄勇气。
张英英见状,轻轻对几个小女儿柔声道:“秀书,带妹妹们去里屋看会儿电视,妈妈和外公外婆跟小舅舅说点事。”
几个孩子乖巧地应了,最大的秀琴虽不在场,但秀书已然有了大姐姐的模样,领着妹妹们安静地离开了餐厅。
餐厅里只剩下张父、张母、张英英,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显得有些无措的张英澜身上。
在家人专注而温和的注视下,张英澜沉默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就是去年六月,她刚进厂在食堂被人笑话时,我路过,觉得那几个老工人太过分,就帮她说了一句公道话。仅此而已。”
他抬起头,眉头微蹙,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可能她年纪小,刚出学校门,没遇到过什么事,也没接触过太多男同志,就把这点正常的善意,误会成了别的意思,然后一门心思就放在我身上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我已经跟她说过三次了,一次比一次清楚。我说我们不合适,我没那个意思,请不要再找我。可她还是……”他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柳玉的执着。
“她一个女孩子,”张英澜的声音低了下去,“话说得太重,我怕伤了她的面子,也怕她承受不住。万一她在厂里或者外面出点什么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可是不说清楚,她又一直这样……”
他求助般地看向父母和姐姐,眼神里充满了为难:“所以……爹,娘,姐,你们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父听完儿子关于柳玉之事的解释,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或许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接着问道:“英澜,既然你对柳玉同志确实无意,那爹娘也不勉强。不过,你告诉爹,你心里头,究竟喜欢什么样性子的姑娘?是文静些的,还是活泼些的?要是你不介意,爹和你娘可以先帮你私下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符合你要求的、知根知底的好姑娘。若是你有了正经过日子的对象,想必那柳玉同志自然也就对你死心了,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能平息下去。”
张英澜闻言,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一片苍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干涩而带着细微颤抖地说道:“爹,娘……我如果不结婚,你们会怪我吗?”
张英英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张英澜的反应超出了单纯的抗拒或害羞,那瞬间苍白的脸色,那几乎是生理性排斥的眼神,不像是对婚姻无感,倒像是触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心底的疑虑更深了。
张父张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痛心。
他们早有过最坏的预料,此刻听到儿子亲口说出来,虽然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面上却半分不显。
张母率先反应过来,她脸上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语气轻柔得如同春日柳絮:“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爹娘养大你们,盼着你们成家立业,说到底,不过是希望你们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将来能过得欢喜、踏实。”
她顿了顿,眼神里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包容:“你若觉得现在这样一个人更自在、更舒心,那爹娘也尊重你。只要你是真想清楚了,将来不会为此后悔,我和你爹,绝不会逼你。”
张父也缓缓点了点头,他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和:“你娘说得对。日子是你自己在过,舒心最重要。咱们家经历得多了,如今就盼着你们姐弟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话到这里,气氛本该缓和下来。
但张父话锋微转,目光深沉地看向儿子,抛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语气里没有逼迫,只有一丝属于父母的深远忧虑:
“只是,英澜啊,”他声音放缓,“爹娘还有你姐姐,终究不能陪你一辈子。等将来我们都走了,这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逢年过节,屋里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遇到难处,连个商量的人也无。那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