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货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虽然交谈声压得较低,但那份从容和坦然,与这黑市的名头格格不入。
张英英这副遮头遮脸、小心翼翼的模样,在这片略显开放的氛围里,反倒成了最扎眼的一个,引得几个摊主都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张英英不动声色地在市场里转悠了一圈,发现这里的货品确实齐全,从日常的米面粮油到些稀罕的舶来品都有售卖。
她走到一个卖红豆的摊位前,蹲下身,随手抓起一小把红豆捻了捻,颗粒还算饱满。
“大娘,这红豆怎么卖?”她用沪话问道。
卖红豆的大娘报了个数,比国营商店的牌价贵了两毛钱,在这黑市里算是正常溢价。
张英英点点头,表示要一小包,趁着大娘称重的工夫,她好奇地低声问道:“大娘,我瞧着这里……大家买卖东西都挺……挺敞亮的啊?就不怕被人举报了,说是投机倒把吗?”
那大娘听了,抬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张英英遮得严实的脸,了然地笑了笑,一边麻利地捆扎着油纸包,一边也压低了声音:“一看你就是头一回来这边吧?早几年可不是这样,那会儿跟做贼似的,三天两头有人来撵来抓。这两年啊,也不知道上头是咋回事,松快多了,没啥人来管这摊子事了。”
她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秘感:“我听人说啊,是上头出过大事,还记得不?差不多五年前那会,咱们市里那个革委会的罗主任,闹得沸沸扬扬被抓那个案子?”
张英英配合地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不太清楚。
大娘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话匣子打开了:“哎哟,那可是个大案子,查了小半年才消停。听说啊,是揪出了一大帮子走私老物件的败类,把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船一船地往东洋鬼子那边运,真是黑了心肝。”
大娘说着,脸上露出愤慨之色,“最可气的是,带头的那个,据说还是个披着人皮的鬼崽子,不晓得用了啥法子,顶了咱们这边一个烈士后代的名头,混得风生水起,明面上人模狗样,喊着为国为民,背地里尽干些谋财害命、吃里扒外的勾当!呸!当年要是让老娘撞见,非泼他们一身大粪不可。”
她啐了一口,似乎犹不解恨,缓了缓才回到正题:“哎,扯远了扯远了,反正啊,就是那桩大案子之后,牵连下来不少当官的,咱们这边的革委会也像是被抽了脊梁骨,没那么神气了,连带着这黑市啊,只要别闹出太大动静,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来管了。”
张英英这才知道,原来罗富桂的事情影响这么大。不过这对于沪市的百姓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市场环境似乎都因为这场风波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张狂,多了几分谨慎的平和。
她心里惦记着工作的事儿,于是又开口向大妈打听:“大妈,那您知道这边黑市有没有什么管理人之类的呀?我想找他们问点事儿。”
大妈一听,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神情,她用手指着右边的方向,说道:“有的,就在那边第三间弄堂里。你往那边走,那一片都是连在一起的弄堂,可别走错了。”
张英英顺着大妈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错综复杂的弄堂,房屋紧密相连,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她点了点头,笑着对大妈说:“谢谢大妈啦!”
说完,便付了钱,拿着装着红豆的纸包,朝着那片弄堂走去。
弄堂这里的氛围与外头又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喧闹,多了几分秩序感。她需要获取一个正式工作名额的潜在渠道,如果对方有门路,作为交换,她可以提供一批款式新颖的手表,这类紧俏的工业品在黑市永远是硬通货,不愁销路。
张英英依言走到第三间弄堂口,略定心神,抬手在斑驳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里面很快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半新的粉色棉袄和一条灰色的棉裤,打扮得倒是干净利落。她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个脸遮围巾、看不清具体年纪的妇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上下打量了张英英一番。
张英英被她看得有些莫名,但还是稳住声音,开口道:“你好,我来找这边的负责人。”
那年轻女人闻言,点了点头,没多问什么,只是侧身让开通道,示意张英英跟她进去。院子里很安静,与外面市场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女人领着张英英穿过不大的院子,径直走向客厅右侧的第二间屋子。
她在房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语气恭敬地朝里面说道:“七爷,有一位女同志找您。”
说完,她便对张英英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转身离开了,显然并不参与接下来的谈话。
张英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踏入房间,一股旧书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心头微震,这竟是一间颇为雅致的书房。
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类书籍,许多书脊都已被摩挲得泛黄陈旧。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盏绿罩子的台灯。
更让张英英暗自吃惊的是,她的目光扫过书架时,敏锐地发现了几本赫然在列、此刻在外界绝对属于禁书范畴的中外文学名着。
这些书就那样坦然地立在书架上,仿佛只是最普通的藏书一般。
这位被称为“七爷”的负责人,胆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不仅经营着黑市,连书房都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风雅与叛逆。
书桌后,一位穿着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线装书,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落在张英英身上,仿佛能透过那层围巾,看清来人的底细。
“这位同志,找我有什么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和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