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村口土路上传来牛车吱呀的声响。
张英英正巧在附近溜达,一抬眼,就看见宋和平坐着牛车缓缓行来,车上铺着干草,宋建林半倚在上面,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些。
宋国文跟在车旁,一手还小心地扶着车辕。
“大伯母!”宋国文眼尖,先看见了张英英,立刻扬起手热情地打招呼。
更让张英英意外的是,躺在牛车上的宋建林竟也微微撑起身子,朝她这边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嫂。”
张英英脚步微顿,心里划过一丝诧异。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和谐了?他们不是互相看不顺眼吗?尤其是宋建林,对着她这个大嫂可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她不知道的是,这几日在医院,宋国文一个半大少年,面对乱成一团的局面,几乎是六神无主。是宋和平这个大伯,一直陪着他跑前跑后,垫付医药费,处理各种杂事,给了他主心骨。
而宋建林在病床上想了许多,这次遭罪,平日里他帮衬的侄子侄女们甚至他娘一个没来看他,反倒是这个他一直有些嫉妒又瞧不上的大哥,实实在在地出出钱出力,还偶尔笨嘴笨舌的开解他。
现实的残酷,让他不得不低头,也品出几分真正的人情冷暖。
宋和平停下牛车,对张英英解释道:“老三他心疼钱,又不肯再住了,医生也说了,回来好好养着也行,就是得仔细着头上的伤,不能动气,不能劳累。”
宋建林有些窘迫地别开眼,宋国文则连忙补充:“医生说要注意营养,好好静养。”
“王翠花的疯病好了!”张英英忽然说了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涟漪。
宋建林原本倚在干草上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点刚刚恢复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阴沉,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头上的伤口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跟在车旁的宋国文更是反应激烈,少年人尚不会完全掩饰情绪,他几乎是瞬间攥紧了拳头,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恨意和警惕,脱口而出:“这个时候她倒好了?是特地清醒过来看宋家俊这个畜生坐牢吗?” 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就连宋和平,眉头也立刻锁紧,脸色沉了下来。
他显然也没料到王翠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清醒。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宋和平稳住心神,对着张英英匆匆点了下头,语气沉重:“我先送他们回去安顿。”
他得先把老三送回老宅,再亲眼确认一下王翠花的情况。
牛车刚到老宅院门口,宋建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破旧藤椅里晒太阳的宋红红。
她脸色苍白,裹着薄毯,见到来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大伯,三叔。”
宋和平对着这个病弱的侄女,勉强点了点头。
宋建林则是脸色一寒,像是根本没听见,也根本没看见这个人,目光直接越过她,由宋和平搀扶着,脚步虚浮径直往东屋走去。
宋红红被三叔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无视刺得缩了缩脖子,眼圈微微发红,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刚把宋建林在东屋炕上安顿好,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王翠花抱着一大盆脏衣服似乎正要出门去洗,听见东屋这边的响动,立刻扯着嗓子朝正屋方向喊:“娘!娘!快出来看看!好像是老三和大哥回来了!”
刘氏闻声急匆匆从正屋出来,后面还跟着宋秀秀和宋胜俊。
几人慌忙涌进东屋,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刘氏看到炕上面无血色、头上还缠着纱布的三儿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扑到炕边,哽咽着问:“老三,我的儿啊…你还好吗?医生咋说的?这头还疼不疼?”
王翠花抱着那盆衣服站在门口,期期艾艾地看着炕上的宋建林,脸上堆着讨好和小心:“建林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这肯定得好好补补,我…我这就去做饭!秀秀!别愣着了,快跟娘来烧火!”
她又赶紧推了一把旁边呆站着的儿子宋胜俊:“胜俊,你在这儿守着你三叔和国文,看看他们有啥要帮忙的,机灵点,搭把手!”
她语速极快地说完,仿佛多做点事就能抵消些什么,抱着那盆衣服转身就匆匆往灶间走。
宋秀秀也被她娘这突如其来的勤快弄得一愣,但还是听话地跟了上去。
宋建林靠在炕头,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他听着他娘刘氏那带着哭音的关心,只觉得无比刺耳。
这段日子躺在医院,他算是彻底看透了,他这个娘除了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心疼的话,实质性的事情一件没做。
他猛地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刘氏的絮叨,先是对着杵在屋里碍眼的宋胜俊厉声喝道:“滚出去!这是我的屋子,以后你们一家谁敢进来我直接打断他的腿!”
宋胜俊被吼得一个激灵,脸色煞白,求助似的看向刘氏,见刘氏只是嗫嚅着不敢说话,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宋国文担忧地扶住父亲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臂。
宋建林喘着粗气,阴鸷的目光猛地钉在刘氏脸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王翠花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好的?什么时候好的?是不是早就好了,一直在那里装疯卖傻?”
刘氏被儿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戾气吓得后退半步,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她自己说是前阵子…家俊跟你动手那天…受了刺激,慢慢就好起来了…这些天是挺勤快,屋里屋外都收拾…”
“放屁!”宋建林猛地一拍炕沿,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一下,“这么巧?她天天被锁在屋子里能受什么刺激?骗鬼呢!”
他胸口剧烈起伏,头上的伤口阵阵抽痛,“她想干什么?”
刘氏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只得硬着头皮把王翠花私下的哀求说了出来:“她…她说她知道家俊罪该万死…不敢求你们原谅…只说…只要你们肯放家俊一马,别让他去坐牢…她愿意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钱、粮、票…都给你们三房…就是房子,你们要是想要,他们搬出去也行…他们一家以后做牛做马,赚了钱都给你们…只求…只求给家俊留条活路…”
这话一出,东屋里陷入死寂。
宋国文气得眼睛都红了,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
他爹差点被打死,弟弟重伤未归,母亲失了孩子,这一切岂是区区财物能抵消的?
宋建林听完,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反而勾起一抹极度讽刺和冰冷的笑容,他看着刘氏,一字一顿地问:“娘,你觉得,我家经历的这些事是能用这些东西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