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了。
他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
上辈子,他被宋国俊和罗美晴联手欺负、被其他侄子嘲讽时,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侄子宋国文,曾几次看不下去,出言呛过宋国俊,虽然人微言轻,但那份微弱的好意,在他充满屈辱的前世记忆里,是罕有的、带着温度的光点。
此刻看着这孩子为了救弟弟,放下所有尊严磕头哀求,他这颗被老宅伤透的心,终究是硬不起来。
张英英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飞快地权衡着。
她厌恶老宅的人,一分钱都不想跟他们牵扯。
她看着丈夫那带着恳求的眼神,半晌,才冷冷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借多少?”
宋和平见她松口,连忙说:“不用太多,先借二百……不,一百块应应急,让他们能先把人往省城送”
张英英没再说话,伸手进空间拿了二十张十元的票子出来,塞到宋和平手里,眼神清冷地看着他:
“钱,我可以借。但宋和平,你给我记清楚了,这是看在你那点“旧日”情分上,这钱,必须让李招娣打借条,你亲自盯着。”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还有,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宋和平握着手里的钱,感觉沉甸甸的。
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知道,这已经是妻子最大的让步,也是看在他那点难以言说的前世心结上。
他捏着钱,转身又匆匆出了门。
秀书正趴在房里书桌上写字,听见院门响动,抬头看见父亲宋和平匆匆进来,又和母亲低声说了几句话,捏着票子脸色沉重地快步离开了。
小姑娘放下笔,跑到院里门口,仰头问正在拿着干衣服的张英英:“妈妈,爸爸不留下吃饭吗?他中午就没回来吃。”
张英英手里的衣服递给了秀书,看着女儿清澈带着疑惑的眼睛,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三叔家这次遇上大难处了,国武伤得很重,昏迷不醒,要送去省城的大医院。你爸得去帮忙张罗,这会儿心里着急,顾不上吃饭了。” 她边说边往厨房走,准备晚饭。
宋和平是第二天晌午才拖着步子回来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身上还带着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张英英正坐在院里晒太阳,抬眼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她没多问,只起身去灶房,做了一锅面煎了两个荷包蛋,又切了一小碟咸菜,默默摆在院中的小桌上。
宋和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端起碗,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面,声音沙哑地开口:
“李招娣的娘家人今天一早就赶到了县医院,帮忙把国武往省城送了。那孩子,一直没醒,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吞咽得有些艰难,“李招娣跟着去了省城照顾国武,县医院里,现在就剩下宋建林和国文。”
他顿了顿,放下碗,用力抹了把脸,试图驱散一些疲惫:“宋建林脑袋上裹得跟粽子似的,动一下都晕。国文一个半大孩子,要跑手续、要打饭、要伺候他爹……我瞧着,实在有点撑不住。”
他抬起头,看向张英英,眼神里带着征询:“我换个衣服,洗把脸,一会儿还得过去搭把手。总不能真看着那孩子抓瞎……”
张英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反对,也没多问。
宋和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有些皱巴的纸,递给张英英。
那是李招娣按了手印的欠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借了一百五十块钱。
张英英接过来,扫了一眼,没说什么,随手丢进了空间里。
剩下的五十块张英英也没要,都给了宋和平。
他闷头吃完了饭,又去灶房舀水仔细洗了个澡。
换上干净衣服后,他走到院里,几个女儿正围在一起看秀书写字。
他挨个摸了摸她们的头,尤其是秀琴和秀棋,多停留了一会儿,温声问了问她们功课,又逗了逗最小的秀歌。
歇了约莫一个小时,眼看着日头偏西,宋和平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干粮和一个装满水的水壶。
他看向张英英,张英英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我去了。”宋和平低声说了一句,不再多言,转身跨出院门,再次融入了通往县城的土路。
看着宋和平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土路的尽头后,张英英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挥之不去的烦躁。
她转身回到院里,心里说不出的气闷。
她理解宋和平的难处。
作为宋家长子,亲弟弟和侄子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他若真的完全撒手不管,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往后他们一家在河湾村难免落个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这道理,她懂。
可是,理解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心里就舒坦。
她气的是宋和平的态度。
他大可不必如此尽心尽力!
每天跑去医院守着,忙前忙后,把自己累得跟个瘦三似的回来。
他完全可以只是每天抽空去露个面,问问情况,把钱和力出在明面上,让外人挑不出错处就行了。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把医院当成了家,连带着把老宅那摊烂事又重新扛回了自己肩上?
张英英拿着件被小七穿破的裤子用力将针扎进厚实的布里,心里一阵发堵。
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才带着这个家从老宅那片泥沼里挣脱出来,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宋和平这一搅和,仿佛又把那根好不容易斩断的线头给捻了起来,让她有种前功尽弃的憋屈感。
优柔寡断!
明明前世吃过那么大的亏,这辈子明明也恨极了老宅那些人,可事到临头,还是会被所谓的血脉亲情、长辈责任这些东西绊住手脚,就因为宋国文前世的那一点仗义直言。
县医院。
宋和平站在病床前,看着宋建林那张失血过多后惨白里透着蜡黄的脸,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他想说点劝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之前宋建林的混账话,那点微薄的兄弟情分早被磨得所剩无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出口的话便带了几分生硬:
“医生的话你也听见了,得住满一周观察。脑袋上的事,不是闹着玩的。” 他避开眼神接触,目光落在病房斑驳的墙壁上。
宋建林半靠在床头眼皮耷拉着,声音虚弱带着股别扭劲儿:“住?拿啥住?家里的钱本就不多,国武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他喘了口气,像是牵扯到了头上的伤,眉头死死皱起,“我这点伤,死不了……回家躺着,一样养。”
站在床尾的宋国文听着父亲这话,急得往前迈了一小步,瘦削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恳求:“爹!您就听医生和大伯一句吧!钱……我们再想办法……”
宋建林不耐烦地打断儿子,语气冲了些:“你想办法?你能有啥办法?还不都是……”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没把求人两个字说出来,但那股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别过头去,不再看宋和平,“办出院!大哥,麻烦你了,去给我办一下。”
宋和平看着他那副死样子,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却又无处发泄。
他攥了攥拳头,最终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句:“随你。”
说完,转身就朝病房外走去,脚步又快又重,仿佛多待一秒都难以忍受。
宋国文看着大伯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固执己见的父亲,眼圈一红,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只能无助地跺了跺脚,追着宋和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