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张英英像被抽走了魂。
她依旧早起,依旧做饭,但动作慢了许多,常常舀着米就望着虚空出神。
有次秀歌蹭到她腿边要抱,她竟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弯腰,直到小女儿委屈地扁嘴,她才恍然回神。
宋和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接手了更多活计。
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洗衣,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下工回来直奔灶房,连三个大女儿的功课都是他在煤油灯下检查。
“妈妈最近有些累了,你们不要去烦她。”他这样对孩子们说,把想往张英英身边凑的秀诗轻轻揽到自己跟前,给她重新系好散开的头绳。
那层笼罩着张英英的阴霾,是在宋和平从镇上回来,带回一个消息时,被骤然刺破的。
午饭吃完没多久后,孩子们都午睡了。宋和平在擦拭锄头:“今天在镇上,听说了一件事。”
张英英拿着一个橘子剥皮的手微微一顿,没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罗美晴,”宋和平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前几天被带走了。”
张英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那几日的恍惚瞬间被锐利取代。
“不过,”宋和平继续道,手下擦拭的动作没停,“只隔了一天,就又放出来了,说是考虑她怀着孩子。”
“韩家那条巷子,街坊四邻都传遍了。”
宋和平语气平铺直叙,却勾勒出当时的场面,“公安们来了一队,先是查她娘家,接着查她婆家,阵仗不小。听说韩家那老婆子,当场差点吓晕过去。”
张英英可以想象那个画面。
罗美晴顶着大肚子被带走,又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被放回来。
在目前时局,被这样公开审查,无论结果如何,名声都已经臭了。
街坊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韩家现在,”宋和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要不是怕他俩那点事被定性成耍流氓吃枪子,怎么可能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现在倒好,娶回家个成分问题这么大的女人,整天提心吊胆,就怕被牵连。”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听说现在韩家上下,没一个人给她好脸色。都觉得是她,连累了他们。”
听着宋和平的说话的声音,张英英思绪飘远。
审查到了罗美晴……
这个念头一起,许多被情绪暂时掩盖的细节,立刻浮现出来。
罗美晴和她母亲蒋小玉,为何会从沪市来到这个偏僻小镇,并且一待就是十年,潜伏在她们家附近?这个原因,想必已经被那些审查的人查得一清二楚。
那么,顺着这条线,那些戴着帽子的人,会不会顺理成章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她们家?
虽然罗富桂倒台是大快人心,但在一切尚未完全尘埃落定之前,任何与他有过牵扯的人和事,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张英英的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这一年,并非全无破绽。
她出了两次远门,一次是年前去沪市看望弟弟,一次是更早时候去黑省找爹娘,沪市的那几次行动,她都极为小心,借助了蜃影纱隐匿行踪,但明面上的记录呢?
她快速地在脑海里复盘自己去沪市的那一趟的每一个环节是否都足够隐蔽?有没有留下可能被追踪的线索?
尤其是扳倒罗富桂的那一步,她自认做得天衣无缝。
唯一的疏忽就是那天下雨跟踪罗富桂被一个老大爷看见了,不过天黑加下雨应该也没看清楚。
但……万一呢?
自那天起,张英英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恍惚感彻底消失了。
她像一张慢慢拉满的弓,重新绷紧了弦,这份警惕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烟火气之下。
她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沉默地待在家里,而是和村里其他妇人一样,准时出工,蹲在田埂间除草、施肥。
她刻意放慢了动作,让自己混在人堆里,不那么起眼。
有人跟她搭话,她就扯两句孩子、天气、针线活,语气平和,带着疲惫和对收成的担忧。
她甚至重新拾起了已经有些生疏的、和村里大娘大嫂们闲聊的习惯。
在歇晌的时候,听她们抱怨婆婆偏心、孩子调皮、家里的鸡又不下蛋。
她的穿着也更加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更灰扑扑的,头发也用最普通的深色头巾包着,和地里劳作的任何一名妇女别无二致。
一切都恢复到了最不起眼的状态。
宋和平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默契地配合着。
他不再大包大揽所有活计,而是让她像往常一样操持家务,只是在需要力气活时,才默不作声地接过去。
夫妻俩心照不宣,共同维持着这个家普通、本分、无甚特别的表象。
张英英心里清楚,如果真的顺藤摸瓜查过来,她们一家必须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形象,是受罗富桂迫害的人。
绝不能引起任何额外的联想。
日头正烈,张英英和宋和平在地里锄草,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衫的后背。
村支书隔着田埂喊他们名字时,两人同时直起腰,脸上都带着被烈日炙烤后的疲惫和被打扰活计的茫然。
“和平,英英,过来一下!”村支书招着手,脸色倒是平常,但他身边站着的那两位穿着整齐制服、神情严肃的公安同志,让周遭的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宋和平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将张英英稍稍挡在身后。
他搓了搓沾满泥土的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神里流露出紧张和疑惑。
张英英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锄头柄,指节有些发白。
她微微低着头,像是不敢直视那两位公安,脚步也显得有些迟疑。
村支书见状,连忙缓和气氛,脸上堆起宽慰的笑:“别紧张,别紧张!公安同志就是来了解点情况,不碍事,问几句话就走。”
他转向旁边的两位公安,解释道:“和平和英英都是咱们队里老实本分的社员,干活从不偷懒。”
宋国涛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宋和平同志还是队里的生产能手嘞。”
两位公安同志点了点头,其中一位年长些的,目光在宋和平和张英英身上扫过,语气还算平和:“宋和平同志,张英英同志,我们有些关于罗富桂及其家属的情况需要向你们核实一下,麻烦跟我们去大队部一趟。”
宋和平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才闷声应道:“哎,好,好的。”
他侧头看了张英英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安抚。
张英英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抬头,声音细细的:“听组织的。”
去大队部的路上,夫妻俩跟在村支书和公安后面,脚步不快。
宋和平的背脊挺得有些僵硬,张英英则一直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偶尔抬手用袖子擦一下并不存在的汗水,将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被公安问话的普通农妇形象,演绎得无声无息。
周围地里劳作的社员们都悄悄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或明或暗地追随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猜测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