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看了一眼这铜墙铁壁般的守卫,张英英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在夜色中轰鸣前行,车轮有节奏地撞击铁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张英英靠在硬座车厢冰凉的窗框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黑暗。
大仇得报的激荡心情渐渐平复后,一丝遗憾浮上心头。
没能亲眼看到罗富桂及其党羽被公审、吃枪子的场面,终究是缺了最后一点痛快。
不过,她随即冷冷地想,通敌叛国、私设电台、巨额贪腐,哪一条都够得上吃一颗甚至几颗“花生米”了,结局早已注定。
想到罗富桂这棵大树已倒,剩下的蒋小玉和罗美晴,在她眼中已如同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再也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罗美晴嫁了人,如今自身难保,而蒋小玉……
她在沪市暗中盯梢的那几天,确实完全没有看到蒋小玉的身影。
这个女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不合常理。
蒋小玉依附罗富桂多年,育有私生女,所有的风光和保障都系于罗富桂一身。
如今罗富桂眼看要倒台,她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女儿罗美晴的未来,也应该想方设法来找罗富桂,要么求救,要么趁机再捞最后一笔,或者至少探听风声才对。
可她偏偏没有出现。
张英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车窗上划动着。
除非她手里还握着别的、比罗富桂更重要的底牌?
这个念头让张英英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警惕。
回程的路比去时短了许多。
张英英在晚上八点左右抵达了县城。
夜色已深,通往河湾村的班车早已停运,她便在县招待所住了最后一晚。
次日清晨,她并没有急着回家。
看了看空间里仅剩的十几块钱和一些零散票证,熟门熟路地伪装好拐进了县城黑市。
用空间里的精细粮食和鲜猪肉,换回了一叠更实用的钱和全国粮票,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踏上了归家的路。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离河湾村越近,那颗在沪市一直绷着的心,才一点点落回实处。
快到村口时,她找了个无人注意的田埂边,从空间里取出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挎在肩上。
年关将近,通往河湾村的土路上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挑着担子的、推着独轮车的、挎着篮子的村民络绎不绝,都是往镇上或县城置办年货回来的。
空气中仿佛都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炒货香和油炸食物的气息。
张英英挎着那个鼓囊囊的包袱,走在回村的路上,没多远就碰见了拎着猪油、正和旁边人高声说笑的宋建林。
“哟,大嫂回来啦?”宋建林看到她,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目光在她那个看起来收获不小的包袱上扫了一眼,“这是去镇上买年货了?东西不少啊。”
他旁边那个汉子也随意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令人羡慕的猪油上。
张英英脸上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没多解释。
没走几步,又遇见挎着一篮子新碗、穿着红棉袄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看到她,也只是笑了笑:“嫂子回来了?我们也刚从集上回来,这人多的哟!”
“是啊,快过年了嘛。”张英英疑惑的应和着,脚步并未停留。
对于她这几日的“失踪”,村民们似乎并未多想,更无人将她与跟队去沪市的差事联系起来。
她在村里向来安静,存在感不高,大家根本不知道她不在,只当她也年关出去采买了一番而已。
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各自忙着将手里的年货归置回家,准备迎接新年。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宋和平手里拿着一叠新买的红纸,正预备出门,看样子是去找村里会写字好看的人写春联。
他一抬眼瞧见风尘仆仆归来的张英英,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惊喜,脚步立刻刹住了。
“回来了?”他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和高兴,随即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嗓子:“秀琴!秀棋!都出来,你娘回来了!”
他这一声喊,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石子。
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快的喧闹和急促的脚步声,门帘“哗啦”一下被掀开,几个女儿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扑了出来。
“娘!”
“妈妈回来了!”
最大的秀琴和秀棋还算稳重,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站在门口,秀书、秀画和秀诗则已经跑过来围住了张英英,小一点秀歌也被秀琴抱着,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
张英英一眼就看见孩子们都穿上了崭新厚实的棉袄,虽然不是鲜亮的颜色,但干干净净,衬得小脸都红扑扑的,看着就让人心里暖烘烘的,之前所有的奔波劳顿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补偿。
宋和平把手里的红纸递给最大的秀琴:“秀琴,你先拿回去,爹等会儿再去找人写。” 说着,他自然地走上前,接过张英英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入手一沉,侧身让开门口,眼神温暖地看着她:“快进屋,外面冷。”
孩子们簇拥着母亲,宋和平提着包袱跟在后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屋。
屋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最后一丝寒气。
暮色四合,张英英家的厨房里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宋和平系着半旧的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道红烧鲤鱼盛进粗瓷大盘里。
灶台上还摆着刚出锅的蒜苗腊肉、金黄的炒鸡蛋、一大海碗冒着热气的白菜豆腐粉条汤,旁边小筐里摞着白面与玉米面混合的暄软馒头。
张英英坐在堂屋桌边,看着宋和平里外忙活,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新棉衣,围着桌子叽叽喳喳,小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和期待。
不过十来天光景,几个孩子被养得更加白净红润,连最调皮的秀画都规矩地坐着,眼睛盯着桌上的菜。
“吃吧。”宋和平解下围裙,在主位坐下,脸上带着踏实满足的笑意,先给张英英夹了一筷子肥瘦相间的腊肉,“路上辛苦,多吃点。”
他一边招呼孩子们动筷子,一边语气平常地对张英英说:“这几天逢集我都去转了转,该买的年货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前儿队里刚算了工分,我拿的是头份,你的工分加上,今年咱家宽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为了不落人口实,我给老宅那边也送了两斤肉和一包糕点过去。”
张英英点头。
晚饭后,孩子们洗漱完毕沉入梦乡。
堂屋里只剩下张英英和宋和平两人,煤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土墙上,轻轻摇曳。
张英英想起村口那个穿红棉袄的陌生女子,压低声音问:“和平,我回来时在村口瞧见个生面孔,穿红棉袄的年轻姑娘,那是谁家的?”
宋和平正收拾着碗筷,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里屋方向,声音压得低了些:“是宋茂合家的。”
“宋茂合家的?”张英英着实吃了一惊,眉毛挑起,“我才走了十天,他就把婚结了?怎么这么快?”
这速度实在不合常理。
宋和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带着点嘲讽,又有点无奈。
他示意张英英坐下,这才将这几日村里发生的事娓娓道来:“你走后没几天,宋茂合那混不吝的性子又犯了。他瞅准徐露知青落单的时候,又凑上去纠缠,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徐露躲着他,他就上手拉扯……推搡间,徐露没站稳,摔了一跤!”
张英英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孩子呢?”
“万幸,徐露当时反应快,死死护住了肚子,孩子没事。”
宋和平继续道,“但她自个儿摔得不轻,尤其是膝盖,当时就肿得老高,青紫一片,听说疼得都走不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