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睿智而审慎的光芒,他轻轻摇头;
白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衣袖上的微尘,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难以完全洞察的疑惑:
“此事,我亦反复思量,却始终如雾里看花,难窥全貌。
如此不计代价、甚至显得有些急迫地积累这般浩大的民望;
实乃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福祸难料,极易招致上位者的猜忌与打压。
我虽未曾有幸亲见这位陆小先生,但听你所述其言行举止,观其授拳之玄妙,救人之果决,他绝非不通世务、愚鲁迂腐之辈。
那他究竟所图为何?
是欲效仿田氏代齐之旧事,以民心换江山?
还是另辟蹊径,行那‘功成不必在我’的千古奇谋?
抑或……他真有着我等凡夫俗子难以理解的、超然物外的追求?”
周瑜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天际流云,最终缓缓道:
“眼下情报有限,一切猜测都只是空中楼阁。
恐怕,唯有静观其变,耐心等待他下一步落子,方能从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窥见一二真正的端倪了。”
吴夫人此时已收功歇息,她在大小乔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刚刚收势的孙翊和孙匡。
晨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几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乔步履从容,裙裾微动间自有一股沉静风韵;
小乔则眉眼灵动,好奇地望向正在交谈的姐夫与自家夫君周瑜。
孙翊的脸上确实少了些往日的暴戾之气,虽仍带着少年武人的刚毅轮廓;
眉宇间却难得地舒展平和,仿佛被那悠长的拳韵洗去了几分焦躁;
年幼的孙匡则仍是那副不知愁的模样,小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眼神活泼地四处张望。
吴夫人的目光越过众人,首先便落在长子孙策身上,那目光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策儿,公瑾,你们在此议事,可有……可有陆小先生和香儿的消息?”
她的声音温和,却掩不住那份深切的牵挂,末了更是轻叹一声;
眼角细密的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忧虑,“为娘昨夜又梦到香儿了,梦见她在野外奔跑,笑声如银铃……
这丫头,一去便杳无音讯,实在令人担忧。”
孙策见状,忙收敛起方才与周瑜议论天下大势时的凝重神色;
脸上刻意绽开一个轻松而宽慰的笑容,语气也放得格外柔和:
“阿母放心。
虽尚未探得陆贤弟与妹妹的具体行踪,但有其与华佗先生共同署名的《防疫十条》流传到江东;
各地医者、百姓皆交口称赞,此足证他们一切安好,行事顺利。
或许他们正在某处名山大川游历修行,增广见闻。
香儿能跟随陆小先生这等身怀奇术、心怀仁德的奇人,见识这广阔天地,是她的造化与机缘,强似困守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吴夫人闻言,微微颔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注意力立刻又回到最让她揪心的事情上——孙策的伤情。
她的语气变得郑重,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与一丝母亲的威严:
“没有消息,有时便是最好的消息。
策儿,如今你的伤势恢复,才是家中第一要务!
定要谨遵杜医匠的嘱咐,安心静养,万不可劳神动气,以免留下隐患!
我每日都会亲自询问杜医匠你的情况,你也要自己争气,好好修身养性,”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孙策一眼,“切莫再像从前那般,凡事只知急躁冒进,徒令亲人担忧。”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略显沉静的孙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欣慰,语气也柔和下来:
“你看翊儿,近日便沉稳了不少,虽只学了皮毛,却已初懂得这‘慢’下来的道理了。
这世上之事,有时愈是心急火燎,愈是难以成就。
慢下来,静下心,方能看得更周全,行得更稳妥,根基也打得更牢。”
她顿了顿,目光在孙策与周瑜之间流转,柔声道:“好了,为娘不扰你们商议正事了。
早膳已备好,你们也早些过来,莫让膳食凉了,身子要紧。”
说罢,她便在大乔小乔的细心搀扶和孙匡活泼的簇拥下,缓缓转身,沿着廊道离去;
将那满含着牵挂与期盼的清晨,留给了需要支撑起这片基业的男儿。
望着吴夫人与家眷的背影消失在演武场月洞门外,周瑜不禁莞尔;
转头对孙策低声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了然的揶揄:
“伯符,你可曾发觉?
老夫人近来似乎尤为强调这‘修身养性’、‘戒急用忍’之道,不仅对你耳提面命,连带着我偶尔在旁;
也要被她旁敲侧击、语重心长地提醒两句‘公瑾啊,你也需多劝着伯符些’。这般殷切,却是为何?”
孙策闻言,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要驱散那份甜蜜的负担。
他望着天际那轮逐渐升高、光芒变得有些刺目的朝阳;
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暖意的复杂笑容:
“还能为何?还不是那位于‘老神仙’种下的因!
据阿母说,那日谈话之中,老神仙便有点拨,道我孙家命途的一大关隘;
不在外敌,不在强邻,恰恰就在这‘急躁’二字之上!
先前我伤重垂危,她心中惶恐,强压着不敢多言,生怕触动我的情绪。
如今见我伤势好转,性命无虞,这些憋了许久的‘金玉良言’,便如同河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倾泻而出了。”
周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清越朗畅,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冲散了先前凝重的气氛:
“哈哈哈哈哈!妙极,妙极!若果真如此,那这位‘神仙’此番点拨,倒也算阴差阳错,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他笑声渐歇,目光变得认真而深邃,看向孙策,“伯符,平心而论,抛开那些神神道道不谈;
你往日行事,确如烈火烹油,雷霆万钧,刚猛无匹,足以摧城拔寨,然韧劲与迂回之处,确也稍欠。
翊弟与你一脉相承,性情更是暴烈,如今能见其初现收敛锋芒之兆,实乃家门之幸,军国之福。
如此看来,老夫人这番不厌其烦的‘唠叨’,你我还真需沉下心来,仔细品味,谨记于心才是。”
孙策嘴角亦不自觉地上扬,被周瑜的笑声和话语感染。
但那笑容并未持续太久,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沉淀下来;
化作眼底一抹深沉的、难以化开的遗憾与愈发锐利逼人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重于千钧。
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遥远的天际,仿佛要穿透云层,看清那中原大地上正在上演的合纵连横。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笃定与刻骨的追悔,更像是喃喃自语:
“公瑾,如今静下心来,细想前尘……我孙伯符此生,纵横江淮,快意恩仇,若论最后悔之事;
或许并非此次阴沟翻船、遇刺重伤,也非北伐大计受挫、功败垂成……”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直射向周瑜;
那双鹰目中燃烧着复杂难明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而是当日,竟就那般轻易地……放走了陆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