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泼洒,月牙在流云间时隐时现,投下细碎的微光。
华佗与崔林借着这黯淡的星辉,带着自家三名手脚利落的小厮,沿着乡里边缘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思源里外撤去。
万籁俱寂,唯有夜风拂过荒野的簌簌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离别奏响凄清的背景乐,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心弦上。
就在几人即将踏入通往外界小路的树林阴影时,一个清脆却极力压低的童音猝然划破寂静,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死水:
“华先生,崔先生……你们,果然要走。”
随着话音,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棵老槐树后转了出来。
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正是那个疫病期间一直跟在华佗几人身边帮忙,眼神灵动的丫头唤儿。
她仰着脸,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懵懂,只有一种早慧的、洞悉一切的难过:
“下午就没见到陆大哥仔细叮嘱大家用药,我就猜到了……”
她话音未落,一个略显沙哑的中年男声接了上来,带着沉痛与了然的叹息:
“华神医,崔先生……我说下午二位为何特意唤我去,将后续的药方、粮秣分配、药材清点一一交托得那般清楚明白;
甚至还指点我后续怎么应对县府。
唤儿这丫头悄悄跟我说时,我还不愿信,心里存着侥幸……没想到,竟是真的……”
说话的是里中近来因正直能干而颇有威望的赵三哥。
仿佛这只是个信号。
紧接着,道路旁的草垛后、茅草屋舍阴影里、流水活泼的水渠边……一个又一个身影默然显现。
他们没有点火把,如同悄然融出的墨痕,无声无息地聚拢过来,男女老少,影影绰绰,几乎所有的轻症和痊愈患者都来了。
他们用沉默筑成一道人墙,堵住了去路,也堵住了华佗等人本想悄然离去的决心。
没有人喧哗,只有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在夜风中断续,还有无数褴褛衣衫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汇成一片悲戚的低语。
“噗通……”
不知是谁先带头,紧接着,是一片整齐的、膝盖落地的闷响,如同战鼓敲在人心最柔软处。
赵三哥的声音低沉而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乡亲们……都知道,都知道诸位为何非走不可!
这些天,诸位舍生忘死,活命之恩,我们被聚集在思源里的乡亲,无以为报……就让大伙儿,给恩人磕个响头吧!”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华佗和崔林几人脸色骤变,急忙抢步上前,伸手去扶最近的人;
触手所及,是乡民们坚硬如铁的膝盖和微微颤抖的肩背,“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守望相助,是读书人的道理!
如今里中疫情已可控,只要按方服药,不日便可痊愈。
我等不辞而别,实是……实是情非得已!快请起,都快请起!”
然而,乡民们却异常执拗,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感激与不舍都灌注在这一拜之中;
他们坚定地俯下身,额头重重触向生养他们、也几乎埋葬他们的土地。
“咚——”
那一声沉闷的齐响,并非响亮,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撞在华佗、崔林和三个小厮的心上;
让他们的眼眶瞬间灼热起来,视线迅速被涌上的水汽模糊。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感受到那份无言的、沉甸甸的感激与诀别的悲怆;
在夜空中弥漫,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华佗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凉意和泥土腥气的空气,强行稳住几乎要溃堤的情绪;
向着黑压压跪倒的人群,撩起衣袍,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诸位……珍重!务必珍重!”
不再多言,也无法再多言。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五人毅然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强行割断那牵绊的脚步;
加快速度,融入更深的夜色,朝着营地的方向疾行。
身后,思源里依旧沉寂如死,没有挽留的呼喊,只有数百道目光,承载着沉甸甸的感激、祝福与无尽的忧虑;
无声地穿透黑暗,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背影,仿佛要为他们照亮前路;
又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印在心里,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离思源里不远的一处荒僻土坡后,枯黄的蒿草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曳。
杜三郎匍匐在地,粗糙的手掌死死抠进身前的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远处那模糊却撼人心魄的一幕——黑压压的乡民,如同沉默的雕像,向着华佗等人离去的方向无声跪拜。
那场景,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头发酸。
旁边的张狗子喉结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子,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头儿,人……人真走了!咱们、咱们要立刻点火报信吗?还是立刻回去上报贾管家?”
杜三郎猛地扭过头,一双在夜色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张狗子,声音像是从被怒火灼伤的喉咙里挤出来,低沉而嘶哑:
“上报?你他娘是想学牛二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了连祖坟都进不去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知道我前几天为什么宁可撕破脸;
也要把他从咱们这队里撁走?就是因为他心里没有‘人味儿’!”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臂,指向那片沉寂的思源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
“你睁大眼睛看看!那里面躺着的,熬过来的……有你本家的婶娘!也有我嫡亲的老舅!
要不是华神医他们拼死拼活,弄来药、熬干心血……现在就算咱们想跪在那里哭丧,都得担心被疫病传染。!
这活命之恩,天高地厚!
你让我现在去报给那群……那群一心要灭口,连自己百姓都能舍弃的豺狼?!”
一番话如同重锤,砸得张狗子浑身一颤,羞愧地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冰冷的现实与滚烫的恩情在他心中剧烈撕扯。
杜三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息,试图压下鼻尖的酸涩和眼眶的热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原有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贾管家那边……瞒不住,他们迟早会知道。”
他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但是,我们‘发现’他们离开的‘时间’……可以由我们来定。”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狗子,一字一顿地交代:“我们接下来,往西边多绕两圈,装作正常巡逻。
回去之后,口径一致——就说我们巡到此处时,并未见到任何异常;
是后来隐约听到些动静,觉得不对,反复探查确认后,才发现人可能已经离开。
明白吗?能为神医他们多拖一刻,他们就能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是咱们唯一能还的良心债!”
张狗子抬起头,眼中最初的惊慌已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他重重点头,从喉咙里挤出沉甸甸的三个字:
“明白了,头儿!”
伴着点点星光,华佗五人在荒野小径上疾行。
刚走出约莫一里地,道旁树影忽然晃动,朱富带着几名精锐护卫如鬼魅般闪出。
“华神医,崔先生,这边!”朱富压低声音,做了个简洁的手势,随即迅速汇入队伍,默契地接替了护卫职责。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除了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