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天空却依然阴沉得可怕。
没有棺材,陆渊找了块干净的草席,亲自将钱二牛的尸体小心包裹,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他选了一个野花开得最盛的小坡,那里可以俯瞰四野美景。
陆渊亲自挖坑,一铲一铲的泥土被掘出,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的额角滑落。
孙敬,朱富,护卫小厮都想帮忙,但是他没让。
“这是我欠他的,”陆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只有在刻木碑的时候,他才让孙敬搭了把手。
无论是后世的他,还是现世的他字都很难看,他不想让二牛兄弟看他的丑字。
立好了碑,陆渊不管别人怎么看,先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二牛兄弟,你走好。”
他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眼泪却不自觉的掉了下来,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渗入新翻的泥土中。
紧跟着他,华佗带着孙峦、小茹和圆圆行了一礼。
孙峦哭着说道:“钱二哥,你放心,你的老母亲和妹妹我们孙家一定会帮你照顾好。”
孙敬和朱富则带着护卫小厮行礼后齐声说道:“二牛兄弟,一路走好。”
乡民们也纷纷前来,为二牛送别,烧了不少自制的纸钱。
灰烬在潮湿的空气中盘旋上升,像是逝者不肯散去的魂魄。
回到邹溪里,华佗带着孙峦、小茹和圆圆去帮乡民义诊了。
陆渊则召集孙敬、朱富和护卫小厮开了个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会上陆渊开门见山,声音斩钉截铁:“我不想再有任何一个兄弟牺牲了。
今天召集大家,就是要下一个硬性决定:
以后在守夜巡逻时,必需最少两个兄弟一组;
查探情况,最好召集弟兄一起去。我们不能让二牛的悲剧重演!”
孙敬和朱富率先回应,声音铿锵有力:“谨遵公子号令!”
护卫小厮随即也郑重应诺,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坚定的火焰。
陆渊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照亮了那片新坟所在的山坡。
乱世的路还很长,但有些决定,必须在血与泪中做出。
在邹溪里多停留了一日后,为乡民完成了义诊,留下《防疫十条》的副本;
又交换了些粗盐出去,一行人再度启程,向着谯县的方向迤逦行去。
队伍很快重返官道。
沿途人迹渐多,小商队、独行的旅人、佩剑的游侠、面黄肌瘦的流民……陆续汇入行进的人流。
尘烟浮动,人影绰绰,竟在荒乱的年景中透出几分罕有的热闹。
他们所经多处,常见荒村破落,田间地头多是老弱妇孺佝偻劳碌的身影。
陆渊心中不忍,仍坚持每过一地便安排义诊,散发《防疫十条》,并举行简易的售卖活动。
更有一支防疫童谣,经他刻意传扬,如春风野草般飘入一个个聚落、一道道人群:
“疫鬼来,莫惊慌。 华佗爷爷有良方。
一净手,流水长。 皂角搓指缝,浊气随波淌。
二开牑,迎朝阳。 每日三通风,瘟神无处藏。
三炼体,气血刚。 五禽戏里寻虎鹿,爷爷笑夸少年强。
四避瘟,莫聚堂。 发热咳嗽告翁母,草庐静养喝姜汤。
五饮熟,远寒浆。 茱萸艾草井中悬,沸汤入腹胜琼浆。
六齐心,祭八方。 除蚊灭鼠保安康,药囊菊酒驱邪瘴。”
谣词通俗上口,调子轻快易记,很快便如种子般四散远播。
一路行来,华佗对陆渊倾囊相授,陆渊的医理认知日益精进;
而华佗也从陆渊处习得不少后世防疫卫生之道。
这一老一少,于颠簸旅途之中,竟成就了一段跨越时代的相知相授。
途中并非全然太平。
几股流寇先后袭扰,陆渊与孙敬屡次挺身而出,擒贼擒王,先声夺人,杀退凶徒,护卫队伍安宁。
越近谯县,人烟愈见繁盛。
原野上大小坞堡矗立,百姓多依附其间艰难求存。
炊具也由早前的陶釜渐变为铜釜、铁釜——虽只细微之变,却也是一地生计稍得安定的迹象。
商队此行也愈发顺利。
借华佗声望,陆渊等人向张、樊、许、谢、丁等大族推行《防疫十条》,换来诸多储备药材。
华佗与陆渊皆希望百姓能借《防疫十条》自抗疫疾,对症自疗。
至于粮草,经与华佗、孙敬、朱富等人商议,并未向大族索要。
原因无他:曹操前线粮缺,四处可见曹军运粮队伍,道旁征兵与屯田告示贴满,巡查日益严苛。
幸有华佗在侧,他们屡次过关,未遭阻挠。
这些曹军巡查之责,重在保障谯县周边军屯、民屯顺利推行。
四月初三,一行人终抵谯县。
才进东门,消息已传至驻守此地的夏侯渊耳中。
华佗刚踏入家门,陆渊拜见了师娘华苏氏(云卿),并赠上一匹锦缎为礼。
寒暄未久,夏侯渊已携礼登门。
陆渊只好扶着师父去正厅见客。
留下孙峦,小茹和圆圆与师娘叙话。
正厅之中,陆渊得见这位曹魏名将:
身材魁梧,腰佩宝剑,国字脸棱角分明,不怒自威,一身沙场淬炼出的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主客落座,陆渊静侍华佗身侧。
夏侯渊行礼开口:“元化先生,可否屏退左右?渊有要事相商。”
华佗神色淡然:“夏侯将军不必见外,此乃我关门弟子陆渊,但说无妨。”
夏侯渊这才直言:“不瞒先生,我奉曹公之命,在此等候先生已有些时日了。
曹司空头风发作,疼痛难忍,现正在延津前线,亟待先生救治。”
华佗捻须颔首:“司空之疾,老朽素有耳闻。
按说征召当前,本当立即启程。
然老朽云游方归,尚有数十病患待诊,实难即刻动身……”
陆渊于一旁轻轻一拉华佗衣袖,示意应允。
夏侯渊急道:“先生,军情如火!
司空为天下黎庶征战,若因疾贻误战机,又将有多少百姓遭殃?
望先生念及苍生,随我一行。薄礼略表心意,丞相必有重谢。”
言罢,两名军士抬礼上前:十匹锦缎、一盘金饼,光华夺目,映得满室生辉。
得陆渊提醒,华佗当即道:“夏侯将军,礼物太重。
医者悬壶济世,岂为财物所累?
取一金饼一锦缎足矣,余者请带回。
你所请之事,老朽应允,但须携弟子同往。
明早出发,可否?”
夏侯渊大喜拱手:“先生高义!渊这便快马回禀司空,明早定来接先生与小先生!”
说罢欲走,华佗又道:“且慢,将多余之礼带回。”夏侯渊命军士照办,匆匆离去。
待人走远,华佗这才蹙眉问道:“渊儿,曹操难缠至极。
他那头风,邪祟深结于脑,恐需开颅取邪,方能根治。
此去如入虎穴,怕难脱身,你为何暗示我答应?”
陆渊轻扶其臂,低声肃然道:
“师父,曹操乃多疑狠戾之奸雄,手握生杀大权,眼下绝不可忤逆了他。
开颅之说,风险莫测,万万不能提,唯有先稳其病情,再图后计。
今晚须速做打点:请师娘明日之后带峦儿她们与商队前往许县,沿途继续宣传防疫。
待曹操病情稍稳,你我便设法抽身,赶赴许县与她们会合。
我相信有夏侯将军的文牒,师娘她们必定一路顺遂。”
华佗点了点头,他相信自己这关门弟子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