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幅气象万千、生机勃勃的山环水绕图卷!
三月的清风带着山野草木与湿润泥土的芬芳,温柔地拂过面庞,涌入肺腑,仿佛能涤尽尘世的一切烦忧。
陆渊胸中那团因于吉谶语而凝结的沉重阴霾,竟被这浩荡天风骤然吹散了大半。
他望着眼前这辽阔无垠的天地,感受着万物勃发的盎然生机,一股澎湃激越、近乎哽咽的情绪在胸中冲撞激荡。
一句深深刻在骨血里的诗句,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毛爷爷所说‘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只是……眼前是初春,并无萧瑟霜意,唯有蓬勃生机。
“哥哥?”孙尚香歪着小脑袋,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好奇与不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空天竞自由’?
还有……‘毛爷爷’?这是哪里的诗?听着……怪怪的。”
小丫头聪慧敏锐,瞬间捕捉到了那言语中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陆渊被点破这跨越时空的“文抄”,非但不窘,反被她的天真直率逗得心头一松,连日谋划所积压的沉重也消散了些许。
他伸手,带着宠溺轻轻刮了下孙尚香的鼻尖,朗声笑道:“哟?我们小香儿还是个小才女?
那哥哥再给你胡诌几句:水绕山环豁我怀,天高地阔任云舒。千年风物同兹在,人间一粟何复如?”
“哼!我当然读过书!”孙尚香叉起腰,小脸气鼓鼓的,娇嗔道;
“哥哥你刚才念的就不合规矩,现在这个更不像话!
乐府不像乐府,楚辞不像楚辞,连个韵脚都乱糟糟的!”
“哈哈哈哈哈!”陆渊开怀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仿佛要将近日的压抑尽数吐出,“谁说我在作诗了?”
他眼中带着释然的光芒,指向那壮阔的山水,“不过是看这水绕山环,心胸豁然开朗;
天高地阔,流云自在舒展。
这天地间的飞禽走兽、草木鱼虫,哪一个不是在这方寸之间,各显其能,努力地‘竞自由’?
一时兴起,随口胡言罢了!开心就好,何必拘泥那些条条框框?”
孙尚香被他这“强词夺理”的歪理逗得咯咯直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山涧回荡;
连眉宇间因长兄受伤而笼上的淡淡愁绪,也仿佛被这笑声和清风一同吹散了。
然而,陆渊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沉淀下来,化作眼底深处更浓重的怅惘与苍茫。
是啊,只是随口一吟,并非作诗。
因为真正的诗篇,早已遗落在千年之后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真正的故土,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时空天堑。
而眼前这明媚活泼、牵动他穿越命运的小女孩孙尚香,终究也只是这浩瀚历史长卷中,一抹注定消逝的斑斓色彩……
他看着阳光下无忧无虑、笑容灿烂的孙尚香;
心中那个曾隐隐期盼、寄托于她身上的“归家”念头,如同阳光下最绚丽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彻底地破灭了。
这两日的相处,早已让他明白,她只是一个聪慧的古代小女孩,并无通天彻地之能。
一丝尖锐的痛楚刺过心房,随即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取代。
归途渺茫,已是绝路。
与其在绝望的泥沼中徒劳挣扎,沉溺于无解的乡愁……不如——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千年之前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仿佛要将这陌生天地的力量吸入肺腑。
不如,就在这乱世之中,好好地、清醒地……活下去!
天地依旧辽阔壮美,万物依然在“竞自由”。
只是这“自由”二字,于他这个时空的迷途者而言,却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况味;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唯有穿越者方能体会的……旷世孤独。
城隍庙后山,烟波浩渺。
陆渊正与孙尚香指点江山,浑然不知,孙家府邸深处,他过往人生的每一道刻痕,已被无声地摊开在江东小霸王孙策的案头。
软榻之上,孙策肩头的箭伤隐隐抽痛,如同蛰伏的毒蛇。
他眉峰如刀,骨节分明的手指重重划过冰冷的锦帛——“陆家庶子”。
“庶子”二字,初看是意外之喜,一个绝佳的棋眼。
然,紧随其后的详述,却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迷雾:
一个孤僻不学、被江东朱家子弟肆意凌辱、只能以“游学”之名仓皇遁走的纨绔废物……
怎可能在那生死一瞬,爆发出足以扭转乾坤的悍勇与近乎妖异的急智?!
孙策的目光死死钉在“朱家”二字上,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硬木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打在寂静的书房里。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映出冰冷的疑虑。
这身手,这见识,绝非浪荡子一朝顿悟!
他从何处得来?
师承何人?
这巨大的悖论,如同江心潜藏的狰狞暗礁,预示着深不可测的漩涡。
昨日那致命的冷箭,犹在骨髓里散发着寒意。
遇刺后的第一时间,他只做了两件事:
派遣亲信快马,急召周瑜!
让心腹去彻查,陆渊根底!
宋谦回报,刺客的牙关已被撬开——表面是为主复仇的许贡门客,内里却缠绕着江东几大根深蒂固士族的毒藤!
刺客原本是想抓住自家妹妹孙尚香来威胁孙家,不料遇到了老虎没能成功;
自己以打猎为名出门寻找妹妹,落单被刺客抓住了空子。
想起来真的十分后怕。
一柄磨砺多年、只为斩落他孙伯符项上人头的“凶刀”!
这些盘踞在江东肌体上的蠹虫,终究是按捺不住,亮出了獠牙。
孙策眼中戾气一闪,旋即被更深沉的算计覆盖。
“公瑾……”他低喃,唯有生死兄弟周瑜归来,他才能将这江东的棋局,落子于方寸之间。
这潭水,已被彻底搅浑。
单凭霸王的铁腕杀伐,只会激起滔天巨浪。
他需要的,是能瞬间冷却沸水、又不至使其冰封的平衡之术。
千日防贼,终有一疏。
这被毒蛇环伺的感觉,如芒刺在背。
小霸王之名虽悍,他岂是只知冲杀的莽夫?
只是因为有周瑜在,不愿意自己动脑子罢了。
昨天那小子说的话虽不好听,却是有道理的。
一条模糊却狠厉的计策,已在血腥味中悄然凝聚:欲除荆棘,当先寻一株坚韧孤木为引!
陆家——这个与江东各大士族盘根错节、却又被边缘化的家族,因陆渊这“救驾”之功,正是撬动整个士族圈层的绝妙支点!
若能收服陆家,便是一记敲山震虎的“千金马骨”……只是这落子之处,尚需与公瑾推敲至毫巅。
江东不靖,北伐曹操的宏图便是镜花水月。
时不我待的焦躁,与伤口冰冷的痛楚交织,孙策的面容在午后斜照的光影里,明灭不定。
傍晚归府,在陆渊隐晦的提醒下,吴夫人将于吉所赠的平安符箓交由杜医匠查验。
确认无碍后,才由大乔悄然带回房中安置。
她深知长子性情,断不会信这些鬼神之说。
次日,孙策的伤体竟似真有了些起色。
吴夫人喜上眉梢,合不拢嘴。
陆渊在孙府盘桓三日,礼遇优渥。
他将那套看似缓慢、实则蕴含玄机的“太极拳”,悉心传授给了吴夫人、孙匡、大乔与孙尚香。
孙策每日必至演武场,带着伤躯,沉默地注视着众人习练。
孙家上下,对此拳法赞不绝口,唯有他深邃的目光,在陆渊身上反复逡巡,似要穿透皮囊,看透内里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