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的到来,像是给“多多麻辣烫”这台勉强运转的老旧机器,注入了一股精准而高效的润滑油。前台那片区域不再是我每日焦虑的焦点,收银、点单、排号、客户沟通,在她那双曾于声色场所淬炼过的巧手调度下,竟也生出了几分井然有序的韵律。徐国俊的后厨压力虽未根本减轻,但至少订单清晰了,催单的噪音减少了,他偶尔还能在喘息之余,倚着门框,看着梁青不疾不徐地应付着形形色色的客人,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混杂着轻松与某种复杂情绪的光。
日子在忙碌与日渐改善的节奏中滑入深冬。小城的腊月,寒气带着湿意,像无孔不入的幽灵,钻透衣物,渗入骨髓。店里终日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凝结成厚重的水雾,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白。这热气,成了附近许多无力负担高昂取暖费的人们,贪恋的短暂慰藉。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唐成出现了。
起初,他并未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他总是在下午两三点,店里最清冷的时段,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深蓝色羽绒服,下身是沾着不明污渍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鞋头开裂的运动鞋,鞋带系得潦草。他个子不高,约莫一米七出头,身形瘦削得像根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头发有些长,油腻地贴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混合出的蜡黄,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他总是低着头,避开与任何人的视线接触,径直走到最角落、灯光最昏暗的那张单人小桌旁坐下。然后,他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点一份最便宜的“素菜麻辣烫”——只要青菜、豆芽和两块豆皮,不要任何丸子或肉类,连辣椒和麻酱都要求减半。
“十块钱。”梁青第一次接待他时,用她一贯平静的语调报出价格,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或怜悯。她见得多了。
他默默地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边缘开裂的皮质钱包,手指因为寒冷或别的什么原因微微颤抖,数出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有时是硬币混杂,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
等待出餐时,他就那么枯坐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佝偻,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油腻的桌面,或是窗外模糊的人影。他不玩手机,不看任何东西,就那么静止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落满灰尘的雕像。
徐国俊把那份清汤寡水、几乎没什么颜色的麻辣烫端给他。他会极轻微地说声“谢谢”,声音干涩,然后拿起一次性筷子,开始机械地、缓慢地进食。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品尝某种珍馐,又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他总是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会喝掉大半,然后再次低下头,沉默地坐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身影融入门外冰冷暗淡的天光里。
一次,两次,三次……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出现,规律得像某种设定好的程序。孙阿姨私下跟我嘀咕过:“那小年轻,看着怪可怜的,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徐国俊则撇撇嘴:“穷鬼一个,每次都点那么点,够塞牙缝吗?” 梁青从不置评,只是在唐成来的时候,收钱、下单,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但我注意到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落魄和规律。“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每当唐成坐在那里,我便会下意识地运转“食卦”的观察法。他周身弥漫的气息,是枯败的,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那气息中混杂着强烈的焦虑(即使他表面静止)、悔恨(深埋于眼底)、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混乱。这种混乱,不仅在于他外表的邋遢和经济的窘迫,更在于他生命能量的无序与涣散。他点的那份极致简陋、近乎自虐的餐食,散发出的“食气”微弱而苦涩,与他对食物近乎虔诚的缓慢咀嚼形成一种矛盾的画面——他珍惜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又似乎以此惩罚着自己什么。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过往片段,想起那些被欲望和贪婪吞噬,最终堕入深渊的面孔。他身上的某种特质,让我隐隐看到了自己跌落时的影子——不是具体的经历,而是那种被某种无形之力拖拽、失去控制、坠向黑暗的无力感。只不过,我侥幸抓住了一根稻草(食卦和最后的理智),而眼前的他,似乎还在深水中挣扎。
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简单的同情,更像是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警惕与审视。这种人,往往是在悬崖边缘徘徊,一念可救,一念可毁,甚至可能拖着靠近他的人一起坠落。
转折发生在一个阴沉的周三下午。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砸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店里除了唐成,只有另外一桌学生。梁青在整理票据,徐国俊在清理灶台,孙阿姨已经提前下班。
唐成照例吃完了他那份素麻辣烫,正低着头,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
就在这时,店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门后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三个男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烟味。
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头、脖子上隐约露出纹身的中年汉子,穿着紧身的黑色皮夹克,眼神凶狠。后面两个一胖一瘦,同样面色不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
店里那桌学生瞬间噤声,警惕地看着他们。
梁青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身体没有动,只是将手中的票据轻轻放下,右手悄悄移到了柜台下方——那里有我备着的一根结实的擀面杖。
徐国俊也从后厨探出头,看到这阵仗,脸色变了变,握紧了手里的炒勺。
那青皮头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正佝偻着身子、想要从角落里溜走的唐成。
“唐成!你小子果然躲在这儿!”青皮头狞笑一声,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了唐成羽绒服的领子,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唐成瘦弱的身体像片叶子般被提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彪……彪哥……我,我……”他语无伦次。
“你什么你!”那个叫彪哥的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唐成脸上,“欠彪哥的钱什么时候还?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以为躲到这小破店吃麻辣烫彪哥就找不到你了?”
“我……我在想办法……再宽限几天……”唐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筛糠。
“宽限?”彪哥旁边那个胖子一把抢过唐成那个破旧的钱包,粗暴地翻开,里面只有几张零碎纸币和身份证。“就这点?你糊弄鬼呢!”胖子将钱包摔在唐成脸上。
“看来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彪哥扬起手,作势要打。
“几位,”就在巴掌快要落下的时候,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平息事态的语调。
我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副练习过无数次、此刻显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点恳切的“老板式”笑容,挡在了唐成和彪哥之间。“几位大哥,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小店,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别动手,吓着其他客人。”
彪哥的手停在半空,眯起眼睛打量我,眼神不善:“你谁啊?少管闲事!”
“我是这儿的老板。”我微微弓着身,姿态放低,从口袋里摸出烟——一包不算好但也不差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过去,“大哥,抽烟。这大冷天的,火气别这么大。这小子欠你们钱,该还,天经地义。不过你看他这样子……”我指了指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瘫软的唐成,“打他一顿,除了让他更还不上钱,还能有啥用?传出去,对几位大哥的名声也不好听,是不是?”
彪哥看了看我递过去的烟,又看了看我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市侩圆滑和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容,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但还是没接烟,冷哼一声:“不打?不打他就能还钱了?这小子滑头得很!”
“是是是,大哥说得对。”我连连点头,收回烟,也不尴尬,“不过,我看几位大哥也是讲道理的人。这样,给我个面子,也当是照顾小店生意。让这小子今天先缓口气,他肯定跑不了,我这店还在这儿呢。几位留个话,让他什么时候,凑多少钱,他要是再耍滑,不用几位动手,我替几位把他揪出来,怎么样?”
我的话语速平缓,态度谦卑,但话里却软中带硬——点明了这是在我的地盘,暗示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同时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台阶(让我做中间人监督)。
彪哥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缩在我身后、满眼祈求的唐成,再瞥了一眼旁边默默注视、手里不知何时拿起抹布但眼神清冷的梁青,以及后厨门口那个拿着炒勺、面色紧绷的胖子(徐国俊)。他似乎在掂量。
店里那桌学生已经悄悄起身,溜到门口,飞快地跑了。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这十几秒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寒意。
终于,彪哥啐了一口唾沫:“行,老板,今天给你个面子。”他凶狠地指着唐成,“唐成,你小子听着!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拿不出五千块,彪哥卸你一条腿!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我们走!”
说完,他狠狠瞪了唐成一眼,带着两个跟班,摔门而去。寒风再次灌入,吹得人透心凉。
店里死一般寂静。唐成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梁青悄然走到门口,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暂时关上了店门,阻隔了外面可能窥探的视线。徐国俊松了口气,放下炒勺,嘟囔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但眼神里也有一丝后怕。
我没有立刻去扶唐成,而是走到柜台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我才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将水杯和毛巾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喝点水。”我说,声音平静,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
唐成慢慢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恐惧、羞愧和彻底的崩溃。他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我,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谢谢老板……我……我……”
“不急,慢慢说。”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欠了多少?怎么欠的?”
或许是刚才的惊吓过度,或许是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也或许是我平静的态度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唐成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今年二十六岁,本地一所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进了本地一家小科技公司,工资不高,但勉强能活。一切的转变,始于一年前。同事带着他接触了网络赌博,起初只是小玩,有输有赢,他觉得刺激,来钱“快”。后来,输多赢少,不甘心,总想着翻本,越陷越深。工资输光了,就用信用卡套现,借网贷。小额贷款,高利贷……雪球越滚越大。工作因为精神恍惚、多次出错被辞退。催收电话打爆了他的通讯录,亲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他现在租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隔间,靠打点零工和之前剩下的一点钱苟延残喘。欠的各种债务加起来,本金带利息,已经是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数字。今天来的,只是其中一拨手段比较狠的高利贷。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后悔……”他捂着脸,泪水又从指缝渗出,“我不敢跟家里说,我爸身体不好,我妈……他们会气死的……我不敢……可我还能怎么办……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我厌恶和彻底的绝望。
我静静地听着,烟雾在指尖缭绕。他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记忆里某些尘封的角落。不是同样的方式,但那种被欲望蒙蔽、一步步滑向深渊的轨迹,那种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的绝望,何其相似。京城那场精心设计的赌局,不也是利用了我的贪婪和自负吗?只不过,我输掉的是亿万家财和半生名声,他输掉的是未来和做人的尊严。
“食卦”的感知中,唐成此刻的气息,混乱到了极点,悔恨、恐惧、自我否定如同沸腾的泥浆。但在这片泥沼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求生欲,以及,对我刚才出手解围产生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与希望。
危险吗?当然危险。赌徒心性难改,债务缠身,极易再次被诱惑或走极端。但,看着他年轻却已暮气沉沉的脸,听着他话语里那点残存的、对父母的愧疚,我心中那点基于同类的警惕,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想上岸吗?”我掐灭烟头,突兀地问。
唐成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和茫然:“上……岸?”
“戒赌,彻底断绝。找份正经工作,一点一点还债。”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过程会很苦,比你现在躲债还苦。而且,没人能保证你一定能还清,或者中途不会再被拉下去。”
唐成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希望、恐惧、怀疑、挣扎交织在一起。最终,那点微弱的求生欲像是汲取到了什么养分,挣扎着明亮了一些。“我……我想!我真的想!可是我……我能做什么?谁会要我?”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浑浊、此刻却燃起一丝火苗的眼睛,又看了看后厨方向。徐国俊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孙阿姨年纪大了,很多重体力活也吃力。后厨需要一个能吃苦、能听话、干杂活的人。
“我这儿缺个打杂的。”我说,“后厨帮工,洗碗,洗菜,搬运,打扫卫生,所有脏活累活。工资不高,管两顿饭。要求就两个:第一,彻底戒赌,让我发现你再碰,立刻滚蛋,债务你自己扛。第二,听话,守规矩,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问为什么。”
唐成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
“老板,你……你说真的?”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试用期一个月,看表现。”我站起身,“你要是觉得能行,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店。迟到一分钟,就不用来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梁青说:“梁姐,开门吧。”又对后厨喊道:“国俊,准备晚市。”
我走回收银台,拿起账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身后传来唐成压抑的、却更加汹涌的哭声,那不再是绝望的嚎啕,而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感激涕零和终于抓住一丝稻草的剧烈情绪释放。他对着我的背影,用力地磕了两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闷响。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一定……一定好好干!我一定戒!谢谢您给我机会!”
我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梁青默默打开了店门,寒风再次涌入,吹散了店内些许沉闷的气息。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什么也没说,继续整理她的票据。
徐国俊在后厨大声问:“老板,真留他啊?那种人……”
“缺人手。”我简短地回答,语气不容置疑。
孙阿姨第二天来上班,听说了这事,拍着大腿连声说“老板你心肠太好了”,但眼神里也有一丝担忧,私下里提醒我留心点,“赌狗回头难”。
唐成,这个深陷泥潭的迷途羔羊,就这样,以一种极不体面却又充满了戏剧性的方式,被我用一根并不算牢固的绳索,栓在了“多多麻辣烫”这艘刚刚修补裂缝的小船上。
我知道这很冒险。但我同样知道,有时候,拉一把和推一把,可能就决定了悬崖边那个人最终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我投下的不仅仅是一份微薄的善意,更像是在对过去某个时刻孤立无援的自己,进行一次隔空的、冷静的救赎实验。
他会不会再次跌落?他会不会反噬?我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这艘小船的底舱里,多了一个或许能拼命划桨的囚徒。至于他是会帮着把船划向更稳的水域,还是会凿穿船底……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