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给杨雪的那条信息，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短暂的涟漪过后，便是死寂般的等待。病房里，那份昭示着“大凶”的麻辣烫盲盒早已冷却，油腻凝固在汤表面，像一层绝望的痂。我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将其仔细打包，塞进了垃圾桶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掩埋那令人窒息的预兆。
胸口缝合处的疼痛，与心底蔓延的寒意交织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处境的险恶。周老板的疏远已成定局，卦象显示的崩解在即，我就像风暴眼中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杨雪，这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是我目前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可以抓住的浮木。
等待的回信，在傍晚时分，终于伴随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悄然而至。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经过加密通道发送的简短文字信息：
“明日下午三时，‘茶语心声’书吧，静候。”
“茶语心声”？我迅速在脑中搜索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那是一家位于老城文化街区、以安静和私密性着称的高端书吧，提供精品茶饮和简餐，顾客多是文艺青年和寻求安静洽谈的商务人士。选择这里，确实比“云顶苑”更不起眼，更符合“纳约自牖”的隐秘之意。杨雪的安排，一如既往的谨慎周到。
我回复了一个“好”字，便将手机紧紧攥在手中，掌心因用力而微微出汗。明日的会面，将决定我未来的走向，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然而，就在我试图凝神思考与杨雪会谈的细节时，一阵突兀的、尖锐的振动声猛地打破了病房的寂静！
是李经理！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疯狂跳动，心脏条件反射般一紧。这个时候他打电话来？是例行公事的“汇报”，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下了接听键，同时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录音键——这是自从察觉他异动后，我养成的习惯。
“喂，李经理。”我的声音带着伤后特有的沙哑和虚弱。
“老板！哎呀，可算联系上您了！”电话那头，李经理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亢奋，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浮夸的急切，“您感觉怎么样？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必须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好消息？在这种时候？我心中冷笑，语气却依旧平淡：“哦？什么好消息让李经理这么激动？”
“是地王项目！有突破了！”李经理的声音高了八度，“我们刚刚收到绝对可靠的内部消息，规划局那边对容积率的最终批复，极有可能向我们倾斜！比之前预期的上限还要高出零点二个点！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可售面积将凭空多出几个亿的价值！这是决定性的优势啊！”
容积率？批复倾斜？我眉头微蹙。这确实是关键信息，如果属实，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但以李经理如今与我的疏远关系，他为何如此急切地将这等“好消息”告知我？这不符合他近期对我信息封锁的作风。
“消息来源可靠吗？”我谨慎地问道。
“绝对可靠！”李经理信誓旦旦，“是规划局王处的贴身秘书亲口透露的，周总已经通过关系确认了！现在团队上下士气大振，周总的意思是，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
他的语气充满了胜利在望的喜悦，但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太过美好了，美好得像是精心编织的诱饵。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我顺着他的话说，“看来周总运筹帷幄，已经胜券在握了。”
“那是自然！周总的手段，您还不知道吗？”李经理哈哈一笑，随即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老板，这事儿吧，虽然大局已定，但还有个小小的变数，可能……还需要您出把力。”
来了！我心中一凛，知道正题要来了。前面的“好消息”，不过是铺垫。
“哦？什么变数？”我不动声色地问。
“是这样的，”李经理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绝密情报，“虽然容积率这边基本没问题了，但竞争对手那边，尤其是永昌实业的赵永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好像正在暗中活动，想从环保评审环节给我们下绊子。您知道，现在环保是一票否决，要是被他搅和了，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赵永昌？环保评审？这倒是个可能的攻击方向。但我更关心的是，李经理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所以呢？”我引导着他往下说。
“所以，周总希望您能……再起一卦。”李经理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和诱惑，“就专门针对赵永昌在环保方面的动作，算算他到底会从哪里下手，我们好提前防范，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只要过了这一关，地王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您就是首功之臣，周总绝对不会亏待您！”
让我起卦？专门针对赵永昌的环保阴谋？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个要求，看似合理，实则包藏祸心！
首先，这进一步印证了我被隔离、被当作纯粹工具使用的处境。他们只需要我提供“神谕”，而不让我参与任何实质性的信息分析和决策过程。
其次，也是最恶毒的，这是一个测试，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们在测试我是否还“听话”，是否还愿意为他们所用。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起了卦，无论卦象结果如何，都等于我亲自参与并“认证”了他们对赵永昌的“指控”。一旦事后出现任何问题，或者这根本就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局，那么，我这个“算卦指出赵永昌搞鬼”的人，将首当其冲，成为完美的替罪羊！李经理完全可以撇清关系，说所有行动都是基于我的“卦象指引”！
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利用了我的心力，又将最大的风险转嫁到了我的头上！
我几乎能想象到李经理在电话那头，那金丝眼镜后面闪烁着怎样算计和得意的光芒。他或许已经和邹帅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这个“前朝元老”彻底踩死，用我的“罪行”来作为他投靠新主的晋身之阶！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翻滚，灼烧着我的理智。但我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没有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出来。
不能翻脸，至少现在不能。翻脸就等于承认我察觉了他们的阴谋，等于提前引爆冲突。在我与杨雪达成实质性联盟之前，我必须隐忍。
“李经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为难，“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你也知道，我这次伤得不轻，心神损耗极大。这种针对性的精细推演，最是耗费精神，以我现在的状态，强行起卦，恐怕……不仅准确率难以保证，还可能遭受反噬，于伤势恢复大大不利啊。”
我祭出了“伤情”作为挡箭牌，合情合理。
电话那头的李经理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或者是在思考下一步的说辞。
“老板，您的身体当然最重要！”他很快又换上了那副关切的口吻，“可是……地王项目关系到咱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赵永昌那边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周总也是心急如焚，才让我来恳请您，看看能不能……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我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李经理，卦象不是儿戏，更不是凭空想象。它需要大量真实、细致的信息作为推演根基。我现在被困在医院，消息闭塞，连对手每天吃什么、见什么人都不知道，仅凭你几句话，我就贸然起卦，这不仅是拿我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更是对周总，对项目的不负责任啊。”
我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既点明了我信息受限的现状，也暗示了他们提供的信息不足以支撑起卦，同时还抬出了“负责任”的大帽子。
李经理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细微的、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显示他内心的焦躁和不耐。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不配合”。在他和周老板的算计中，我这个失去靠山、急于证明自身价值的“弃子”，在听到如此“重要”的任务和“丰厚”的许诺后，应该感恩戴德、迫不及待地答应才对。
我的推脱，打乱了他的步骤。
“……老板说得有道理。”良久，李经理才干巴巴地回应，语气明显冷了几分，“是我想得不周到，忽略了您的实际情况和推演的原则。那……您先好好休息，养伤要紧。赵永昌那边，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嗯，辛苦了。”我淡淡回应，“代我向周总问好，让他也多保重身体。”
“好的，一定带到。”李经理的声音恢复了公式化的平静，但那份冰冷，几乎要透过电话线传递过来，“那我不打扰您休息了，再见。”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放下手机，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李经理最后那冰冷的语气，几乎已经不加掩饰。我的拒绝，恐怕已经让他和他背后的人，将我视为了必须尽快清除的障碍。
他所谓的“再想想别的办法”，很可能意味着更加激进的、针对我的行动，即将展开。
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夜空，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像无数窥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李经理的这通电话，是赤裸裸的背叛，是图穷匕见的最后通牒。
他和他所代表的周老板势力，已经不再满足于边缘化我，而是开始积极地将我推向毁灭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
与杨雪的会面，必须成功。
我拿起手机，看着那条约定明日会面的加密信息，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冰冷。
你们视我为弃子，欲除之而后快。
那我便让你们看看，这枚棋子，如何搅动这盘棋局！
风暴，已然临头。
而我，唯有迎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