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那半箱冻豆腐,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虽然没能立刻让我的生意泛起多大涟漪,却实实在在地稳住了我几乎要沉底的心。它让我知道,在这条街上,我不是一个人在挣扎。
但现实的冰冷,并不会因人情的温暖而彻底融化。开业第四天,依旧是门可罗雀。阳光晴好,学生们熙熙攘攘,可他们像是约定好了似的,集体忽略了我这个转角新开的小店。那种感觉,比下雨天更让人难受——明明机会就在眼前晃动,你却怎么也抓不住。
长时间的枯坐,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店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冰柜低沉的嗡鸣和汤桶里偶尔冒起一个气泡又破灭的“啵”声。我坐在柜台后,看着窗外流动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封印在琥珀里的虫子,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看着资金一点点耗尽,却无能为力。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离开那堆“不愁穿”的衣服,选择这条看似热闹的餐饮路,是不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凌晨三点的灯光与揉面声
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在第二天凌晨,被隔壁一阵有规律的、沉闷的声响打破了。
那时天还漆黑如墨,我因为心绪不宁,睡得极浅。一阵富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过来。那不是噪音,那声音沉稳、扎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我披衣起床,悄悄拉开卷帘门一条缝。隔壁“老陈包子铺”里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在清冷的街道上切出一块温暖的梯形。一个模糊而壮实的身影,正在案板前忙碌着。那“咚咚”声,正是巨大的面团砸在实木案板上发出的。
是老陈。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就着门缝,静静地看着。我看不清他的具体动作,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但那种专注、那种重复了千万次而形成的肌肉记忆,那种与一团毫无生命的面粉较劲的执拗,却穿透了黑暗和距离,清晰地传递过来。
空气中,开始隐隐约约飘来面肥发酵后特有的、带着微酸的醇厚麦香。这香气不像我的骨汤那般浓烈张扬,它更内敛,更原始,像土地的味道,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就这样站着,看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微微泛白,直到老陈店里的蒸汽开始汹涌地冒出,直到第一笼包子的肉香霸道地撕破黎明前的寂静,与面香混合成一种无可抗拒的召唤。那“咚咚”的揉面声,像一种无声的训诫,告诉我:看,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没有捷径,只有一下一下,把力气揉进去,把时间熬出来。
“踏实”的滋味
上午八九点钟,早高峰过去,店里再次陷入令人难堪的安静。那股浓郁的包子香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小店,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也像是在提醒我隔壁那份扎实的热闹。
我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零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过去买两个包子,既是解决早餐,也是想……靠近一下那份让我莫名感到安心的“踏实”。
老陈的包子铺比我的店还要小,门口巨大的蒸笼垒得老高,白色的蒸汽如同热情的活物,不断喷涌而出,将老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笼罩得时隐时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面料磨损纹路的蓝色工装,外面系着沾满面粉和油渍的深色围裙,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珠。
“陈哥,早。来两个肉包。”我开口说道,声音在包子铺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有些微弱。
老陈抬头看见是我,被蒸汽熏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呦,张老板,开张第四天了吧?挺早啊!”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劳动者特有的中气。他熟练地用食品夹掀开另一笼,更加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肉馅和面皮融合后的极致香气。他手脚麻利地夹起两个皮薄馅大、几乎能透过半透明的面皮看到里面汤汁浸润痕迹的大包子,装进食品袋,递给我:“三块一个,俩六块。”
我递过钱。老陈接过,看也没看就扔进旁边一个糊满面粉的铁皮钱盒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一边继续捡着包子,一边随口问道,目光并没有看我,而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活计:“咋样,这两天?我看你那儿,清静得很呐。”
他问得直接,不带任何拐弯抹角。这种直白,反而让我无法再用虚伪的客套来应对。
我接过烫手的包子,叹了口气,咬了一口。滚烫的、丰腴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松软又有嚼劲的面皮,一种极致的、原始的、充满碳水与油脂的满足感,粗暴而有效地抚慰着我空乏的胃和焦虑的心。“唉,别提了,陈哥。”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带着真实的沮丧,“惨淡,非常惨淡。感觉这学生们,都看不见我这家店似的。”
老陈“嗯”了一声,依旧没停下手里的活。他把捡满包子的盘子放到一边,又开始给新一笼垫蒸布,动作流畅得像一套演练了千百遍的拳法。“正常,开头都难。”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像“天亮日出”一样自然的真理,“我这铺子,头半年也是半死不活的,天天对着卖不出去的包子发愁。”
他抓起一把新的面团,开始在案板上揉搓,那“咚咚”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这大学城啊,学生们认熟脸,认口碑。你家麻辣烫,跟他们卖炒饭、卖拉面的还不一样,口味更挑人。急不来,得慢慢等,等识货的,等吃顺嘴的。”
这时,几个睡眼惺忪的学生走过来,熟络地跟老陈打招呼:“陈叔,老规矩,四个肉包,俩素的,带走!”
“好嘞!”老陈应着,脸上笑容绽开,像一朵怒放的菊花。他手脚麻利地装袋,收钱,找零,和学生们随口聊两句天气或者课程,那是一种经过漫长时间沉淀下来的、与顾客之间建立的、几乎如同家人般的熟稔和信任。一个男生甚至开玩笑说:“陈叔,你这包子馅儿是不是又偷工减料了?咋感觉比昨天还香呢!”老陈笑骂着虚踢一脚:“滚滚滚,小兔崽子,嫌香别吃!”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是羡慕,另一方面,是一种更深切的无力感。我这家新店,何时才能拥有这样的根基?
我三两口吃完手里的包子,感觉身上暖和了些,那股焦虑似乎也被这扎实的食物暂时压下去了一些。我准备回去继续守着我那冷清的摊子。
“诶,等等。”老陈叫住我。他转身从里面又拿了两个包子,用油纸包好,塞给我。是雪白的、没有任何馅料的馒头。“素的,没放糖,早上光吃肉的腻,换换口。空口吃,或者掰开了泡你那麻辣烫汤里,都行。”
我一愣,连忙推辞:“陈哥,这不行,我刚吃完……”
“拿着!”老陈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那双沾满面粉的大手粗糙而有力,“看你小子,眼圈都是黑的,没睡好吧?守店是持久战,身体可不能先垮了。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填填肚子。”
拿着那两个还带着蒸笼余温、手感扎实的白面馒头,我喉咙有些发哽。赵胖子的仗义是江湖气的,王姨的善意是含蓄智慧的,而老陈的关怀,则是这种最直接、最朴素的,如同他做的包子一样,实在,顶饿。
“陈哥……谢谢。”我低声道,声音有些哑。
“谢啥,”老陈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重新拿起面团,那“咚咚”声再次响起,“回去吧,盯着点儿店。记住哥一句话,”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认真地看向我,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澈,“人这辈子,能把白面揉出香,把肉馅调出鲜,把一件事,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做明白,做踏实,就不错了,就够吃一辈子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或者说像他案板上那沉稳的一击,直直地劈进了我的心里。在我满脑子都是“多多赚钱”、“快速盈利”、“寻找捷径”的时候,这个凌晨三点起来揉面的汉子,却告诉我,要把一件事“做明白,做踏实”。
我拿着那两个白面馒头,转身回到自己那依然寂静的店里。身后,老陈揉面的“咚咚”声和包子铺的喧闹声,像一首永恒的背景音。
我把馒头放在还带着体温的柜台上,看着它们,又看了看自己那锅依旧在默默翻滚、等待着未知食客的骨汤。空气中,包子的香气尚未散尽,与我的骨汤味微妙地融合。
老陈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是啊,我是不是太急了?急着想成功,急着想证明自己,急着想兑现那个“不愁吃”的预言,以至于忘了,无论是熬汤,还是做生意,本身都是一件需要“揉”和“熬”的事情?
路,还长。但这一刻,因为那两个包子,两个馒头,和那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我那颗漂浮不定、焦躁不安的心,仿佛被系上了一块沉重的、名为“踏实”的秤砣,虽然沉重,却终于不再随风乱晃。
我拉过那把旧凳子,在门口坐下,看着街道,第一次,不再仅仅是用一种焦虑和渴求的眼神。我开始观察,观察那些走向不同店铺的学生,观察他们的选择。也许,我真的该慢下来,就像老陈揉面一样,一下,一下,先把眼前这锅汤熬明白,把这家店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