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露水犹重。
辛元嘉推门而出,竹帚轻扫院前落叶,枯叶簌簌,如岁月低语。
昨夜风雨已歇,天地清肃,唯余泥土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正低头清扫,忽觉脚下一滞——田垄边缘的泥土翻乱不堪,犁沟被粗暴填平,新翻的土色深褐,杂着马蹄印痕,凌乱交错,显然非人力所为,而是畜力践踏所致。
他停了扫帚,蹲下身,指尖抚过那被踩塌的田埂。
泥土尚松,根脉断裂处渗出淡白汁液,像是大地无声的泣血。
范如玉从灶房走出,手中捧着一截断犁头,木柄焦黑,铁刃崩裂,似经火烤后猛击而断。
她步履轻缓,眉间凝霜,声音却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寂静:“昨夜三更,官差持火把来,说‘此地未准立碑’。”
话音落下,风过桑林,枝叶微颤,无人应声。
辛元嘉缓缓起身,将竹帚倚在墙角,转身取来锄头。
那锄头早已磨得发亮,锄刃薄如纸,是他归隐后亲手修整的农具,也是昔日带兵时随身佩剑之外,唯一不曾离手之物。
他拄锄而立,仰望青山——远峰如黛,云雾缭绕,仿佛千军万马隐于其间,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奔涌而出。
可如今,他不再是统帅三军的北伐将军,只是个白发披肩、布衣素袍的老农。
但他眼中的锋芒未灭。
“若碑不能立,则心碑更须立。”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如磐石落地,震得四野无声。
当日午前,刘石柱、老驼张、陆守拙等旧日护田骨干陆续到来。
他们皆是曾跪呈《民议盐价单》的百姓代表,亦是共济渠新政的缔造者。
此刻围立于院前,不问缘由,只等一句号令。
辛元嘉立于桑树之下,目光扫过众人脸庞,每一道皱纹都刻着过往的苦难与今日的坚定。
“明日午时,共济渠畔,重垦此田,立我归田碑。”他言罢,不再多语。
众人齐声应诺,声如低雷滚过田埂。
无人质疑朝令,无人畏惧官威。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碑,不为邀功,不为留名,只为守住那一纸《共济约》上七十三户掌印的重量。
次日辰时,天光澄澈。
辛元嘉携范如玉亲至共济渠道。
他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腰间束麻绳,手持旧锄。
范如玉则披素绢外衫,发簪木钗,提一篮桑泥与灶灰混合的黏土,步履沉稳。
两人并肩走向那片被毁的田地。四周静谧,唯有鸟鸣山幽。
锄落第一下,土松三分,根须轻颤。
第二下,深及尺许,湿泥翻卷。
第三下,忽觉地底微震——不是地震,亦非蹄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振,仿佛脚下七十三户农田的根脉,在这一刻悄然相连,同频跳动。
辛元嘉动作一顿,闭目凝神。
“醉眼照世”悄然开启。
这不是战场上的过目不忘,也不是奏章策论中信手拈来的奇谋妙算。
这是另一种感知——一种深入地脉、贯通民心的清明之觉。
他虽未见万人齐聚,却已感其心潮汹涌;虽未闻一语喧哗,却知千人意志如铁。
他睁开眼,眸中无怒,唯有苍茫。
范如玉默默上前,将手中桑泥灶灰堆于坑旁,开始塑碑基。
她动作轻柔,如同抚育婴孩,一边低语:“官袍焚尽,灰归土;剑未佩,穗先埋。”
话音未落,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红绸包裹的小物——正是辛元嘉昔年北伐时佩戴的剑穗,赤红褪作暗褐,穗尾缠着一枚铜钉,乃当年破敌营时所获金甲残片。
此物随他征战半生,却从未在人前示人,如今竟藏于灶灰之中,静候入土。
她将其轻轻放入碑基中央,再以桑泥覆实,一层又一层,直至封缄无形。
就在此时,远方城楼之上,州官李默之立于檐下,手握密令黄纸,指节发白。
“封锁渠道,禁聚民众,违者以谋逆论处。”——圣旨口谕,字字如刀。
他本欲即刻下令,可当视线触及渠畔景象,喉头却猛地一紧。
只见辛元嘉白发迎风,独执锄头深耕;范如玉素裙跪地,双手培泥;而四野之间,百姓自携锄锹,默默列于田埂,不喧不闹,不争不抢,却如林立山岳,不可撼动。
李默之忽然想起少年时灯下苦读《孟子》,先生拍案而起,朗声诵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时热血盈胸,立志要做个清官直臣。
可这些年,他在朝堂周旋,在权势间俯首,早已忘了初心。
此刻,他望着那一方正在成形的无字碑基,望着那对白发夫妇俯身劳作的身影,终于长叹一声,挥手命人开城门。
却不下令驱散,亦不现身干预。
风渐起,桑叶翻飞。
碑基三尺已成,方正如坛,静候铭文。
辛元嘉立于其前,神色沉静。
他取笔一支,笔杆斑驳,乃村童所赠;又端一碗墨汁,黑中泛赤——那是范如玉割破指尖,以血混墨调成。
他提笔悬腕,墨滴将坠未坠。
远处山道尘烟微扬,一人负重而来,脚步沉重,似背千钧。
那人正是石匠郝凿山。
石匠郝凿山自山道而来,肩背青石板,步履沉重如负千钧。
那石板宽三尺、高三尺六,乃采自南岭深处的冷纹石,质地坚密,不惧风霜蚀骨。
他一路攀崖越涧,手肘磨破,血染麻绳,只为将此石亲送至共济渠畔。
待他喘息立定,只见碑基已成,方正如坛,桑泥覆顶,灶灰绕边,静默中透出一股不可轻侮的庄重。
他怔在原地,手中石板微微颤动,喉头滚动,终是颤声开口:“辛公……刻什么?”
风穿林隙,拂动辛元嘉鬓边白发。
他未答,只缓缓抬起右手,取过村童所赠斑驳笔杆,蘸入范如玉以血调墨的碗中。
那墨黑中泛赤,似夜云裹霞,又似铁锈浸火,沉而不浊,光而不艳。
他提笔悬腕,目光如渊,映着天光与人心。
“此土归耕,非赏非赐。”
八字落纸,字字如钉入地,力透纸背。
无颂圣之辞,无邀功之语,亦无悲愤控诉——唯有一句平实如农谚的话语,却如惊雷滚过四野,震得众人屏息凝神。
这八个字,不是写给朝廷看的,也不是刻给后世读的;它是种在泥土里的根,是扎进民心的刺,是七十三户百姓用血汗换来的土地契约,是辛元嘉半生奔走、抗争、流放、归隐后,最终沉淀下来的信念。
郝凿山接过纸稿,双手颤抖。
他一生凿碑无数,多为官宦立传、勋贵纪功,那些字句华丽空洞,刻完便忘。
可今日这八字,却如刀剜心肺,痛而清醒。
他跪下,将石板稳置于碑基之上,取出铁锤与刻凿,一凿落下——“当”然一声,碎石飞溅,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第二凿,第三凿……每一下都极尽沉缓,似怕惊扰了土地的魂灵。
而随着字迹渐显,他的眼角竟渗出泪来,一滴接一滴,坠入石缝,洇湿尘埃,竟与血墨混流,渗进“耕”字最后一笔的沟壑之中。
旁立少年陆砚孙,目不转睛,稚嫩脸庞上写满敬畏。
忽见辛元嘉执笔之手微颤,笔尖脱力,斑驳毛笔坠地。
他疾步上前,俯身拾起,藏入袖中,动作悄然,却郑重如奉诏书。
他知道,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笔——它是血墨书心的证物,是白发将军最后一次挥毫的遗痕。
当夜,风云骤变。
竹林低吼,枝叶交击如兵戈相撞。
辛元嘉独立碑前,布衣猎猎,仰望苍穹。
北斗高悬,斗柄正指南岭,其光清冷如剑锋淬水。
忽然,右掌旧伤灼热如燃——那是绍兴三十一年,他在建康城外斩金将旗时被断刃所创,多年未曾发作。
此刻竟隐隐跳动,似有战魂复苏,血脉共鸣。
风穿林啸,万籁俱寂中,竟似有千军齐呼:“元嘉!元嘉!”
他仰天长笑,笑声裂云穿谷,未语,泪先流。
那一瞬,他仿佛又见当年铁甲横江、旌旗蔽日,百万民夫筑渠于寒雪,将士泣血守关于残阳。
而今虽解甲归田,然志未销,魂未灭,只是换了战场,换了兵器——以锄代剑,以碑为阵,以民心为城池。
与此同时,临安宫禁深处,孝宗忽从梦中惊醒。
帷帐微动,烛影摇红。
他抚额喘息,犹闻耳畔剑鸣铮铮,似自北固亭方向传来,穿透宫墙,直抵龙榻。
“北固亭剑鸣……”他喃喃自语,良久不语,忽问侍臣:“辛卿今在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