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秋意正浓,霜风渐起。
带湖畔的桑林静得能听见叶落之声。
辛小禾蹲在灶前,用竹篾扎灯骨,指尖被纸边划破也不觉痛。
他从祖父书房取来一张泛黄词笺,上书《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字迹苍劲如剑痕刻石。
他屏息吹干墨迹,将整阕词工整贴于灯面,四角以桑皮浆糊黏牢,又在顶端系了一根细麻绳,悬于老桑最低一枝。
“爷爷的剑不在鞘里,在词里。”他对蹲在一旁的张阿艾说,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
张阿艾仰头望着那盏纸灯,烛火透过词句映出光影斑驳,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跳动,似有千军万马藏于其中。
“那……我们也做?”
“当然。”辛小禾点头,“词是火种,灯是引信。”
消息如风过野草,一夜之间燎原七村八疃。
孩童们翻箱倒柜寻纸找线,妇人们剪下窗花红纸助其制灯,连老学究也抖着手抄录《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交予孙儿挂上村口槐树。
到了重阳前夕,家家户户檐下皆悬此灯,微光点点,汇成一条蜿蜒星河,自山脚流向桑林。
那一夜,月出东山,清辉洒地。
百余少年提灯而行,脚步踏着节拍,口中低诵《鹧鸪天》:“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灯火摇曳,人影绰约,宛如当年江西安抚司点兵之夜。
刘石孙捧着一盏素面白绢灯,独自走向村外土坡上的“归田碑”。
那是辛弃疾辞官归隐时亲手所立,碑文仅八字:“耕读守志,不负山河。”他跪坐碑前,将灯轻轻置于石基之上,启唇轻诵: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话音未落,天地忽静。
一道细微裂响自碑心传出,如冰破春溪。
众人惊望,只见那历经风雨侵蚀的碑缝之中,竟缓缓钻出一株嫩艾——青翠欲滴,叶展如羽,迎风轻颤,仿佛刚从沉睡千年的誓约中苏醒。
“活了!”有孩子哭喊出来。
“不是活了,”老学究拄杖上前,声音颤抖,“是回应。”
张阿艾冲进人群,拔下头上发簪,割断麻绳,带头奔向北固亭方向。
“采艾!编环!行礼!”他高呼,眼中燃着从未有过的光。
百余名童子随之涌入荒坡野径,俯身采摘新生之艾。
不多时,人人头顶艾环,列队成伍,步伐整齐地踏上通往北固亭的石阶。
他们不言不语,却自有节奏,一如昔日练兵场上铁甲铿锵。
李青崖正在亭中扫落叶,见此景怔住。
扫帚滑落在地,他默默转身,从屋角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铁锄——那是许多年前辛弃疾督修水利时赠他的信物。
他双手执锄立于亭侧,躬身垂首,状若持旌。
赵松影不知何时已至。
这位曾随辛弃疾平定茶寇的老卒,从怀中掏出半截断裂的箭镞,用粗布包好,置于亭下石台,燃香三炷,叩首三拜。
香烟袅袅升腾,忽然一阵狂风掠过竹林,万竿修竹齐声啸鸣,其音如号令初发,千军应诺,杀气穿云。
就在此刻,远处群峰积雪之下,一道极细的绿痕悄然破土而出。
那是今年第一缕春草,在寒霜未尽之时,倔强探首。
与此同时,范如玉在茅舍内燃起最后一盏油灯。
她面前铺展着长达十丈的桑皮长绢,其上密密麻麻织满了辛弃疾一生词稿——《美芹十论》残章、《水调歌头》悲慨、《摸鱼儿》柔肠……每一字皆由她亲手以银丝绣入经纬,历时三载,终成《山河灯录》。
陆子游候于门外,准备明日启程送往临安国史馆。
今夜,是他最后一次留宿村舍。
范如玉取出一只旧木匣,打开后是一支玉簪,温润生光,雕作竹节形状——正是当年辛弃疾娶她时所赠。
“你写词,我传灯,也算并肩。”她对着空房低语,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岁月听。
那一夜,村民都说梦见了光。
翌日清晨,有人路过茅舍,抬头惊见屋顶之上似有霞影流转,无数细小光点盘旋升腾,宛若词句化形,乘风而去,融入朝霞深处。
而在带湖深处,那株老桑树根处,泥土微微隆起,一圈新芽正悄然萌动。
第352章 雪尽春音
风起北固,雪落无声。
辛弃疾独自登亭,白发如霜,披着一件旧青绸直裰,未着官服,亦不带一兵一卒。
他步履沉缓,踏在石阶上的足音轻得仿佛怕惊了山魂。
北固亭依旧临江峙立,檐角铁马悬空微响,似与远浪应和。
他伸手抚过碑石,指尖划过那“归田碑”三字刻痕——深而不锐,正如他一生志业,未曾斩金断铁,却已入骨三分。
掌心贴石,血脉竟无激荡。
非是倦极,非是断念,而是此刻心潮早已不属一人一事之悲喜,反如江流汇海,静而深广。
他闭目,耳中忽有千军万马踏雪而来,又似战鼓沉鸣于地脉深处。
他知道,那是山河的呼吸,是他半生奔走、筹谋、嘶喊后,终于听见的回应。
忽而身后传来稚嫩却齐整的诵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辛小禾领头,张阿艾执艾环列左,刘石孙捧灯居右,百余童子列队拾级而上,白衣素裳,头顶艾青,手中词灯摇曳如星。
他们脚步不疾不徐,竟暗合兵阵节奏,一如当年江西点将台前铁甲初列。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辛弃疾缓缓转身。
雪丝拂面,他眼中不见泪,唯有光动如潮。
当诵至“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唇角微扬,右手忽抬,手中无剑无令,仅以一根竹箸虚点空中,轻轻一挥——
那一瞬,风止,雪停,灯火骤亮。
仿佛真有一支大军自云中列阵而出,旌旗蔽野,甲光映雪。
虚影重重,皆披南宋旧铠,持断刃残枪,默然跪伏道旁。
有的额缠血布,有的独臂擎旗,有的背负遗书,有的怀抱孤婴……他们不语,不拜,只以目光相送,如同三十年前滁州城外夜袭金营时,那些再未归还的士卒。
辛小禾执灯笼前行,光晕洒在雪地上,映出层层叠叠的足迹——新者覆旧,旧者未灭。
他回头唤道:“爷爷,路还亮着!”
辛弃疾点头,不再言语。
归途风雪复起,天地苍茫,唯此一径灯影不灭。
他行至半途,忽驻足回望。
北固亭已在雾雪中模糊,可那百名童子仍肃立原地,高举词灯,宛如一座人间星阵。
他低语,声轻如叹:
“他们不是忘了我……是记住了。”
话音散入寒风,却似落入大地心脉。
就在此刻,江南千里之外,临安茶楼有人拍案而起,高唱《醉里挑灯看剑》;婺州田埂上,老农扶犁歇息,哼出《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建阳书肆内,蒙童执笔初学,颤声抄录《美芹十论》首章。
一童子仰头问父:“此词何意?”
其父放下烟杆,望着窗外残雪消融处,一株嫩草正破土而出,答曰:
“此乃山河之心跳。”
夜深,辛弃疾归至带湖茅舍。
炉火将熄,范如玉递来热汤,见他衣襟尽湿,也不多言,只默默取布擦拭。
他坐于旧案前,凝视墙上悬挂的佩剑——剑鞘斑驳,刃口犹寒。
忽觉袖中微重。
探手一摸,竟是半片枯叶,夹着一缕银线,似从某盏瓷灯上飘落。
他摩挲良久,终将其置于砚台之上。
而后起身踱至梁下旧柜,欲整理往昔奏稿。
忽见角落静卧一匣:黑漆沉黯,无锁无扣,唯匣面烙印二字——
字体古拙,力透木理,竟与《美芹十论》进呈副本封签笔意相通。
他心头微震,手指悬于匣上,迟迟未启。
窗外,雪已尽,春风破土,万木将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