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南门残雪未融,信风台火光渐熄。
建康城外的北风依旧如刀,刮过焦土残垣,卷起几片烧尽的战旗碎片,在空中打着旋儿,又沉沉坠地。
帅帐之内,药气弥漫,炭盆将熄,余烬微红。
辛弃疾卧于榻上,面色青灰,额上冷汗涔涔,唇色发紫,四肢僵冷如冰。
三日来高烧不退,神志时清时昧,军医束手退至帐外,低声私语:“寒毒入髓,若再战,恐损根本。”话音落处,无人敢应,唯闻炭火“噼啪”一响,惊得烛影乱颤。
帐内,范如玉跪坐榻侧,手中捧着一只陶碗,药汁滚烫,她以袖掩腕,将药碗贴在胸前,借体温温着。
她眉目沉静,却掩不住眼底血丝,三昼夜未曾合眼。
见辛弃疾唇角微动,她轻唤:“官人……该服药了。”说罢俯身,以匙舀药,一滴一滴喂入他口中。
他吞咽艰难,喉结微动,忽而呛咳,一口黑血喷出,溅在她衣襟之上,如墨点梅。
她不避不惊,只取巾帕缓缓拭去,指尖抚上他额头,低语道:“你守城,我守你。”
话音未落,忽闻城外马蹄破雪,急如骤雨。
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寂静,直抵辕门。
守卒惊呼,铁甲相撞,紧接着一声嘶喊:“圣旨到——张内侍亲奉御诏!”
张承恩自马上滚落,踉跄扑雪,黄绢紧抱怀中,袍角染泥,须发皆白霜。
他年逾六旬,乃孝宗潜邸旧人,素以忠谨着称,此刻却浑身颤抖,声音哽咽:“陛下诏至——复土诏!”
此四字一出,满营震动。
“复土”者,非寻常嘉奖,乃是天子亲许北伐之誓,诏告天下:中原可复,山河必归!
此诏一出,即为国策更张之兆,主和派为之色变,主战者闻之泣血。
消息如风,瞬间传遍城中。
文武官员披甲执笏,列道迎诏;百姓扶老携幼,跪于街巷,雪地上叩首如捣蒜。
火把重燃,灯火再起,宛如昨夜“雪夜问灯”重现人间。
帅帐中,辛弃疾猛然睁眼,眸光如电,竟似从死境挣回一线清明。
他撑臂欲起,范如玉急忙按住其肩:“你若倒下,万心皆散!何须亲自接诏?”
他摇头,声若游丝,却斩钉截铁:“非迎诏……乃迎天命。”
说罢,强提一口气,抓过铁甲披于肩上,手握长剑拄地,一步步踏出帐门。
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双腿颤抖,冷汗浸透里衣。
雪地刺骨,他却赤足前行,足印斑斑,竟渗出血痕。
百官屏息,百姓垂泪。
他行至中庭,双膝缓缓跪落,双手高举过顶,迎向那卷明黄诏书。
张承恩含泪递诏,指尖微颤。
辛弃疾接过,触手那一瞬,心渊照影金手指骤然发动——万民共志如潮涌入心神,他仿佛听见城中千万人齐声低诵《采薇》,听见北方遗民在风雪中呼唤故土,听见祖父辛赞临终前那一句:“吾志在燕云,汝当继之。”
与此同时,他目光微凝——诏文正中,字字煌煌,浩然正气沛然充盈;然夹层之间,墨迹浮泛,隐隐有异纹浮动,如蛇潜纸背。
他不动声色,只将诏书高举过头,朗声道:“臣辛弃疾,领命!愿率三军,复我河山,还于旧都!”
话音未落,胸中气血翻涌,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呛出一口黑血,如墨泼雪,殷红触目。
众人惊呼,欲上前搀扶,他却仍跪立不倒,手握剑柄,目视北方。
那一夜,辛弃疾被抬回帐中,昏沉不醒。
范如玉守于灯下,剪去烛花,忽见案角留有一道极细墨痕——是他方才接诏时,指尖无意划过灯台所留。
她凝视良久,轻轻蘸水拭去,却觉那墨色深处,似有暗纹流转。
与此同时,开封驿馆内,赵阿墨独坐灯下。
他本奉韩侂胄密令南来,名为校勘诏书,实为监察辛弃疾是否“挟功自重”,伺机奏报削权。
此刻,他取出诏书,以温水蒸雾覆绢,果然见夹层之中,浮现八字隐文:“兵权暂收,待觐述职”。
他瞳孔骤缩。
这八字,非天子亲笔,乃中书省密押,意在夺其兵柄,召其南返述职,实为削权之始。
他呆坐良久,忽忆少年时伏案抄录《美芹十论》,曾至“将贵专断,战在机宜”一句,感佩涕零。
那时他尚为太学生,立志要做个明察之臣,不为权奸所用。
今夜,烛火摇曳,他凝视那八字密令,忽然冷笑一声,取剪刀悄然剪去一角,以原印泥补痕,手法精巧,毫无破绽。
而后低声自语:
“天命在民,不在权相。”
翌日清晨,辛弃疾稍苏,睁开双眼,望见帐顶苍青,耳畔似仍有鼓声余韵。
范如玉端药近前,轻声道:“昨夜你吐血三升,却仍不肯闭眼,嘴里一直念着两个字……”
“是什么?”他嗓音沙哑。
她望着他,一字一顿:“民心。”
辛弃疾怔住,良久,嘴角微动,似笑非笑,终于闭目,低语:“原来……还未输。”第320章 民心载道
药香未散,晨光初透帅帐。
辛弃疾卧于榻上,气息虽弱,双目却已清明如洗。
昨夜那一口黑血似将淤积胸中的浊气尽数吐出,留下的是五脏六腑的剧痛,却也换得心神澄澈。
他望着帐顶粗麻织就的纹路,恍若看见北地千沟万壑的山河图卷,听见风雪中不绝于耳的民谣。
范如玉悄然起身,自箱笼深处取出三册厚本,封面以粗麻裹就,墨字斑驳,题曰《民心录》。
又捧一卷信籍,黄绢为表,角已磨损,封缄处赫然按着数十枚殷红指印,深浅不一,却皆触目惊心。
她轻轻置于案前,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姓名。
“官人,”她低声开口,声音如檐下滴水,清冽入心,“若南行,必携此。非为请功,乃为陈愿。”
辛弃疾缓缓撑起身子,范如玉忙以软枕垫其背后。
他凝视那三册《民心录》,良久,伸手抚过第一册封面,指尖微颤。
翻开一页,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
“王二狗,开封府东乡人,献粟半斗,愿军粮足,收我田庐。”
“李阿婆,陈留县孤寡,捐盐一包,换儿郎一口热饭。”
“张铁锤,原拱圣军卒,断左臂,今以右手指天誓:愿效死前驱!”
一页页翻过,皆是无名之辈,字不成行,语多错漏,可那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如同大地裂开的血脉,直通人心。
他的眼眶渐渐发烫,喉间如哽顽石,终是低声道:“此非我功……乃万民之志。”
他忽然想起接诏时金手指“心渊照影”所感——那千万人齐诵《采薇》之声,原来并非幻觉。
这些名字,便是那声浪的源头。
当夜,寒风再起,帐内烛火摇曳如舞。
辛弃疾强忍骨中阴痛,披衣坐起,提笔蘸墨,伏案疾书。
笔走龙蛇,字字如刻,竟是一篇《北地遗民表》。
他列三万七千守土百姓之名,不分贵贱,不论老幼,凡曾助军、捐物、传信、守寨者,悉数录入。
末尾附言,墨浓如血:
“臣可退,此名不可没。
河山或易主,忠义不随尘。
若朝廷一日忘此黎庶,则中原永不可复。”
写罢掷笔,气血翻涌,他扶案剧烈咳喘,唇角再度渗出血丝。
范如玉急忙上前搀扶,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却仍盯着那份奏表,眼神灼灼,竟似比病前更见精神。
“值得么?”她轻问。
“若不记他们,谁还记得我们为何而战?”他喃喃。
翌日黎明,天色灰青,雪后初霁。
辛弃疾命人召周哑子入帐。
那烽火卒长默然跪地,双手接过一面铜鼓令符——非战鼓,非捷鼓,而是“南行”之节。
三声鼓响,自城头传来。
咚——
鼓音低沉,不急不促,如大地心跳,如离人别语。
全城寂然,无人喧哗。
百姓闻声而出,自发列于长街两侧,手中无花无酒,唯捧野艾一束、黄土一掬、旧衣一件——皆是故园之物,亦是寄望之信。
辛弃疾整甲登车,铁衣沉重,几乎难支。
临行前,他驻足回望——城南立有一碑,上书一个大“信”字,乃前日百姓集资所立,石面粗糙,却经风雪洗濯,竟泛微光,宛如泪痕未干。
他凝望良久,忽觉心渊照影微微一震——
江南方向,隐隐有万千心跳汇聚,如潮起伏,竟与北地残存的战鼓声遥相呼应,同频共振。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长江南北,并非割裂,而是血脉相连,共搏一息。
“原来……”他低语,嘴角微扬,“南北未分。”
车轮启动,碾过残雪。
小羽——他身边最年幼的亲兵——自怀中取出一只白羽信鸽,展翅一挥,那鸽便如离弦之箭,直向南方飞去,脚上细筒密藏四字血书:诏至病躯。
风起于淮上,云聚而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