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春寒料峭,细雨如针,一滴一滴敲在书房青瓦之上,声声入耳,似有千钧之重。
辛弃疾伏案而坐,面前摊开的《渔汛图》残卷泛着微黄,墨迹斑驳,是他昨夜自旧档中翻出的边防遗策。
他执笔凝神,指尖微凉,正欲补全一段水道标记,忽闻江上传来三声鼓响——短促、急切,破雨而来,直击心魄。
是老吴当年定下的“急讯”暗号。
他笔尖一顿,墨点坠纸,晕开如血。
门扉未及叩响,已轰然被撞开。
李铁头浑身湿透,发梢滴水,靴底溅泥,怀中紧护一封血书,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庐州告急!金军五万渡淮,连破三寨,守将南逃,城中无帅!百姓自发结义勇,沿江百里设营,皆举‘辛’字布旗,呼‘愿随辛公死战’!”
辛弃疾霍然起身,接过血书,指尖触到那抹暗红,竟微微发颤。
他展开粗麻信笺,只见上面歪斜写着几行字,血迹混着雨水洇染,却仍可辨:“……民不待令而起,旗不待授而张。父老持锄,妇孺运粮,孩童拾矢。唯望公归,以主其心。”
他默立良久,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雨幕沉沉,天地灰茫,仿佛压着一座将倾的江山。
“我未召尔,尔何以至?”他低声喃喃,嗓音沙哑,“此非勇,是痴……是忠。”
话音未落,袖角微动。
范如玉悄然步入,未语先察。
她见夫君神色异样,便知事已临头。
她不问不劝,只转身走入内室,取出一个旧檀木匣。
匣中藏的是她十年心血——三十六幅亲手绣制的《山河图》。
每一幅皆以丝线勾勒故土关隘、河流要塞,针脚细密如策论批注,山川走势尽在经纬之间。
她轻轻卷起画卷,又从匣底取出一角残旗,边缘焦黑,正是当年北伐军溃时带回的“归正”旗残片。
她取新绢,剪裁成旗,将那残角细细缝入中央,针线穿梭,如续断脉。
阿禾这时也来了,那曾在茶肆唱《童子谣》的少女,如今十四岁,眉目清瘦,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父亲死于舒城焚屋,母亲病殁途中,是范如玉一路带她活下来。
“你愿为第一人执灯登台否?”范如玉将新制心旗递至她手中,声音轻却坚定。
阿禾双膝跪地,双手高举接旗,泪珠滚落:“愿。”
范如玉抚她发丝,低声道:“此旗不为杀戮,而为归家。”
三日后,江州城楼。
天未明,百姓已自四野云集。
城楼上不曾设帅案,亦无令旗刀阵,唯有一根长绳横贯南北,悬于两座箭楼之间,绳上无饰,只待百姓刻名木牌自行悬挂。
每一块木牌,皆写一人之名,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皆愿赴战。
刘十八率三百乡兵至。
他们无甲胄,麻布裹刀,背粮袋,肩挑药箱,步履沉重却整齐划一。
至台前,齐齐跪地,叩首泣曰:“我等非兵,然愿以命填沟!若战,请置我等于前阵!”
辛弃疾缓步上前,未扶帅印,未授军令,只伸手将刘十八扶起。
他望着这一张张风吹日晒的脸,眼中微热。
随即,他开口,声不高,却传遍全场:“非我召尔,乃尔自至;非我领尔,乃尔自往。”他顿了顿,抬手一指长空,“执戈者众,何惧胡尘!”
刹那间,万民齐和,声震江涛,惊起群鸟蔽空。
有人解下门匾刻名,有人拆窗框为牌,孩童捧着父亲遗剑,老者拄拐悬牌于绳末。
那一根长绳,渐渐不堪重负,微微下沉,却始终未断。
暮色四合,人群渐散,唯余灯火点点如星。
夜深,万籁俱寂。
辛弃疾独坐台侧,衣袍沾露,手握半卷《渔汛图》,却已无心再阅。
风过耳畔,似有低语,又似无声。
忽然,他心头一震。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自识海深处升起,不似回忆,不似推演,仿佛天地之间某种隐秘的脉动,正悄然与他共鸣。
他的意识,如镜开光,不再回溯过往,而是……向外延伸。
极远之处,似有一点微光,在黑暗中轻轻闪烁。
夜深,辛弃疾独坐台侧,衣袍沾露,手握半卷《渔汛图》,却已无心再阅。
风过耳畔,似有低语,又似无声。
忽然,他心头一震。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自识海深处升起,如寒潭初破冰,镜面乍开光。
那并非记忆的回溯,亦非谋略的推演——而是感知,一种超越五感的通明之觉,仿佛天地间无数细若游丝的心绪,正悄然汇入他的灵台。
他的“心镜”动了。
不再局限于过往兵书战策、奏章典籍的过目不忘,此刻竟如江河奔涌,向四野八荒延伸而去。
七州之内,每一寸土地上燃起的微光,皆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那是人心所向,是民愿所聚。
寿春一点星火,颍州连成一线,舒城百灯汇流如河,明州千盏映海生辉……无数灯火在意识中交织成图,宛若一幅浩渺无垠的“万灯图”,铺展于神州江北。
每一盏灯,都是一村一寨的誓愿;每一道光,皆为黎庶对故土的呼唤。
他闭目凝神,心潮起伏。
这非幻象,而是实感——百姓之心,竟与他血脉共振!
忽而,图中一处微光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庐州城东,野艾营旧址。
那里曾是他早年练兵之地,如今荒草萋萋,唯余断垣残碑。
可今夜,竟有一群老弱妇孺聚于此地,以锄为戈,结草为营,欲阻金军南下。
他们不知兵法进退,只知“辛公未至,我先守土”。
那一簇将熄之火,正是数百人以血肉之躯点燃的孤勇。
辛弃疾猛然起身,胸口如遭重击。
“百姓不知进退,我岂可袖手?”
他喃喃出声,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此非匹夫之勇,乃家国之魂!若我不应,何以为民父母?何以为将帅之望?”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窸窣脚步。
灯匠老郑拄着竹杖而来,身后数十名工匠抬着千盏素灯,列队登台。
那些灯皆以细竹为骨,白纸糊面,内燃野艾油芯,幽香暗浮,灯底刻着一个个熟悉的村名:舒城李家坳、寿春赵屯、庐州东岗……
“吾儿死于金骑踏阵,尸骨无存。”老郑声音沙哑,眼中却无泪,“此灯即吾命。每一盏,皆为亡者招魂,为生者指路。”
他说罢,颤巍巍点燃第一盏灯,交予阿禾手中。
少女双膝跪地,双手捧灯如奉圭璧。
刹那间,江风止息,万籁俱寂。
她缓缓将灯置于绳下石阶,火光跃起,映亮她清瘦脸庞。
一人点灯,百人相随。
顷刻之间,百姓自发沿江布灯,自江州始,经池阳、信州,直至饶州边境。
千里江岸,灯火绵延,宛如星河倒挂人间。
火光照彻水雾,将滚滚波涛染成金色长带,仿佛一条燃烧的誓言,横贯南北。
远在临安宫中的宋孝宗,恰登望江楼夜巡。
他凭栏南望,忽见对岸灯火不绝,如天穹坠落的银河,久久不语。
内侍低声禀报:“民间传言——‘辛公无令,我自举火’。”
孝宗凝视良久,终提朱笔,在一份军报边缘批下八字:
“召辛元嘉,还其兵符。”
风起于江上,灯影摇曳,而那万点光芒之中,有一盏正渐渐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