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归心祠,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
林子敬抱着《忠魂录》从偏殿冲出时,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衣领往下淌——那犬吠本是守祠老黄狗的,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一声比一声尖锐,最后竟化作闷哑的呜咽。
林学长!西廊传来太学生王应麟的喊喝,墙头上有动静!
林子敬猛地转头。
月光下,十数道黑影正顺着青砖墙翻进来,刀鞘撞在砖缝上,迸出几点火星。
为首那人裹着玄色斗篷,面蒙黑巾,手中短刀映着祠内长明灯的光,正往供着还魂鼓的木台指。
护鼓!林子敬吼了一嗓子,将《忠魂录》塞进王应麟怀里,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鼓台前。
这面半人高的牛皮鼓是百姓凑了三百张牛鞅子鞣制的,鼓身刻着二字,原是为那些南渡后客死异乡的忠魂招魂用的。
他张开双臂挡在鼓前,袖中还揣着今早百姓塞的艾草——说是能驱邪。
此鼓为亡魂而鸣!他嗓音发颤,却硬是拔高了声调,尔等敢毁?
为首黑衣人根本不答话,短刀往他腰间一挑。
林子敬本能地侧躲,衣襟被划开道口子,冷风灌进来,冻得他后槽牙直打颤。
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王应麟打翻了供果。
跟他们拼了!东廊传来太学生李弥逊的喊杀声。
这小子上个月还在讲《春秋》时红着脸背不出微言大义,此刻抄起供桌旁的烛台就砸过去。
烛台撞在黑衣人肩头,蜡油溅了那人半张脸,却也激得他暴喝一声,反手挥刀。
李弥逊的左腕顿时绽开血花,烛台当啷落地,在青砖上滚出一串火星。
鼓面被划破的声响比刀入肉更刺心。
林子敬看着黑衣人短刀在鼓面上拉出半尺长的裂口,牛皮纤维翻卷着,像被剥了皮的活物。
他踉跄着扑上去,指甲抠进黑衣人的手腕,却被对方反手一肘撞在胸口,闷哼着栽倒在鼓座旁。
还魂鼓——他撑着鼓身想爬起来,指尖触到鼓面那道新伤,黏糊糊的,不知是蜡油还是血。
院外突然传来琴剑相撞的清响。
钟九皋披着蓑衣冲进来时,腰间七弦琴的琴囊已被他甩在地上,露出半截乌木琴身。
他扫了眼鼓面的伤,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这面鼓他亲手调过音,每道鼓纹都刻着南渡百姓的乡音。
竖子!他抽出腰间长剑,剑锋挑开扑上来的黑衣人,反手揪住琴弦地一扯。
断弦带着锐响弹起来,在他掌心勒出血痕。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将断弦缠在右手,举剑往鼓面一叩。
哑了。
本应震耳欲聋的鼓声闷在鼓腔里,像老迈的人咳不出的痰。
钟九皋却笑了,血珠顺着断弦滴在鼓面上,沿着那道裂口蜿蜒:《还魂引》末章——他扯开嗓子唱,嗓音破了音,孤雁折翼,犹向江南;寒骨埋沙,魂归故山!
断弦又断了一根。
他左手扯过第三根弦,缠在指节上,再次击鼓。
这次的声音更哑,却带着裂帛般的锐响,穿破了黑衣人刀风的呼啸。
有几个黑衣人后退半步,刀把子在手里转得没了章法——他们听过这曲子,当年金军屠城时,城破前三天,总有人在城头弹着破琴唱这个。
都死到临头了还唱丧曲!为首黑衣人抹了把脸上的蜡油,短刀往钟九皋心口刺来。
护鼓!
喊杀声从祠外涌进来。
陈大石的弟弟举着锄头冲在最前,身后跟着上百号乡民——有挑水的、卖菜的、补锅的,手里的家伙什儿五花八门,却都沾着连夜磨过的亮。
他眼角还带着没擦净的泪,哥哥的牌位今早刚被供进忠魂录,此刻红着眼吼:谁动辛公之鼓,便是我百人之敌!
锄头抡起来带起风声,砸在黑衣人刀背上。
那黑衣人吃痛松手,短刀当啷落地。
乡民们跟着涌上来,扁担捅、木锨拍,倒把黑衣人围在中间。
为首者见势不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往梁上一抛——他早让人在檐下堆了浸油的棉絮,这把火要是烧起来,整座归心祠都得化成灰。
沙袋!钟九皋突然大喊。
几个乡民立刻抄起墙角的麻包往上扔——那是今早他带着老兵们悄悄码的,每个麻包都浸了水。
沙袋砸在棉絮上,火星子噼啪乱溅,到底没烧起来。
林子敬扶着鼓站起,脸上沾着血和灰,却笑得像捡回了命:今日鼓破,明日再铸!他举起染血的《忠魂录》,辛公未动一兵,而天下皆兵!
驿馆里的辛弃疾正攥着被角。
他本在睡梦里翻《美芹十论》的手稿,突然心口一紧,像被人攥住了肺管子。
金手指里的星火图剧烈震荡,庐州方向的光点本就暗得像将熄的灯,此刻竟连归心祠的星子都开始往下坠,坠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鼓声要绝了。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窗外更漏刚敲过三更三点,范如玉正借着月光补他披风上的破洞,闻言放下针线:是归心祠?
辛弃疾闭目凝神。
往常他的金手指能感应到文书、地图,此刻却听见千军万马般的呐喊——不是喊杀,是哭,是求,是无数个被战火碾碎的声音叠在一起:辛公救我!灶火要熄了!我家阿弟的牌位还在祠里!
他睁开眼时,眼角挂着泪。
范如玉伸手去擦,触到他滚烫的脸:你...
鼓不在木上。辛弃疾抓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成婚时她父亲送的,刻着二字,在人心上。
黎明时分,钟九皋踩着露水进了驿馆。
他左袖浸透了血,七弦琴只剩三根断弦,却将那截染血的断弦恭恭敬敬捧在掌心:辛公,鼓虽破,声未绝。
辛弃疾接过断弦,放在案头《御金总论》的手稿上。
断弦上的血已经凝了,暗红里透着点褐,像极了北方土地的颜色。
范如玉倒了盏温水递过去,轻声道:他们怕的不是你掌兵。
是怕我掌民心。辛弃疾替她说完,指尖抚过断弦,那便让民心,化作千军万马。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范如玉掀开窗纸一角,只见驿馆外不知何时聚了百来号百姓,有挑担的老汉,有抱孩子的妇人,有背着书箱的学子,都静悄悄地立着,像尊尊石像。
晨雾里,不知谁的断弦被风吹得嗡嗡作响,像在应和什么。
这是...钟九皋扶着门框往外看。
辛弃疾望着窗外,嘴角扬起点笑,等我点那把火。
此时,临安城另一头,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茶棚檐下。
他手里端着碗冷茶,目光越过晨雾,落在驿馆外静立的人群上。
茶博士擦着桌子嘟囔:这些人从卯时就来了,也不说话,怪瘆人的。
中年男子放下茶碗,指节敲了敲桌沿——那动作带着久居上位的惯性。
他望着驿馆方向,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话,只将半块碎银压在茶盏下,转身往巷子里去了。
晨雾渐散时,驿馆外的百姓仍立着。
有人往怀里揣了两个炊饼,有人把孩子往背上又拢了拢,却没一个人开口。
风过处,断弦声忽高忽低,像在说:他们等的,从来不是什么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