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别院的夜来得早。
竹影扫过石桌时,辛弃疾已静坐了三个时辰。
石桌上两盏茶,一盏浸着野艾香,另一盏空得发白,像块未刻字的碑。
他闭目,指尖抵在眉心——这是启动心镜双生的老法子。
当年在山东抗金营里,他因过目不忘的本事被称作活兵书,后来随着阅历渐深,这金手指竟生出具象:脑中自有一方明镜,能照见他人执念,亦能照见自己。
今夜他要找的,是这七日来堵在胸口的那团乱麻。
镜中先浮起的是自己。
青衫染血的影子执剑怒吼,剑穗上还沾着当年在济州斩杀叛徒张安国时的血渍:庐州西岭的百姓跪在野艾堆前哭辛公救我,你偏要等什么便宜行事?
当年带五十骑闯金营时,可曾等过君命?
第二道影是孝宗。
明黄龙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攥着那道密诏,眉峰拧成结:朕信汝如信此茶——茶凉了尚可重煮,人心凉了如何挽回?
若再像隆兴年间那样擅动边兵,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第三道影最模糊,却刺得他心口发疼。
披金军甲的杨破虏斜倚刀柄,眼底是未褪尽的敌意:辛帅收我这降将时,说归正人亦是宋人,可私下里,不就是想借我手头三千旧部,替你在江北竖起一杆旗?
三影骤然相撞。
野艾香混着龙涎香,血锈味裹着诏书墨香,在镜中炸开。
辛弃疾额角渗出冷汗,喉间发腥——这是心镜反噬的征兆。
他咬着后槽牙硬撑,直到三影碎成星子,落进镜底的漩涡,最终凝成一句话:吾志若偏毫厘,万民皆成棋子。
茶盏落在石阶上的脆响惊得他睁眼。
月光里,范如玉正弯腰拾茶托,素色裙角沾着泼溅的茶水,在地上蜿蜒成暗红的痕。
这茶冷了三回,我添了三回。她直起腰,手中的茶盏还沾着残余的艾香,可你连半口都没喝。
辛弃疾望着石阶上的水痕,忽然想起今早李铁头说的话——庐州西岭的百姓堆起的野艾柴堆,烧得像一片血海。你是怪我......
我怪你把自己当棋子。范如玉将茶盏轻轻搁回石桌,指尖拂过他发间新添的白发,你怕的不是出兵,是出兵之后,天下人只道辛幼安争权,不道辛幼安救民。
风卷着竹叶掠过她肩头。
辛弃疾突然看清了她眼底的光——和二十年前在济南府初遇时一样,那时他带着归正人南下,她捧着药箱站在渡船头,说:我爹说,归正人不是流民,是回家的人。
如玉......
去把茶热了。她转身往柴房走,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粗茶配野艾,才是你当年在军营里喝的味道。
柴房的灶火亮起时,院外的竹丛里传来细碎的响动。
张承恩缩在树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是孝宗派来监察的中使,带着小德子录了七夜的辛帅夜语,可此刻袖中的笔录上,竟只写着、、野艾香几个字——那些真正该记的,他竟舍不得落墨。
昨夜他看见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辛弃疾提了青锋剑在院中舞,剑光像落了满院的雪。
每刺出一剑,口中便念一个名字:王铁柱,建炎三年战死楚州;李秀儿,绍兴十一年被金军掳走......辛赞时,剑势突然乱了,辛弃疾跪坐在地,肩头剧烈颤抖,祖父,孙儿没给您丢脸......
张承恩摸出怀里的蜜丸——这是小德子塞给他的,说辛帅每夜要咳三回。
可此刻他看着那抹在月下发抖的身影,突然想起陛下发密诏时说的庐州事可便宜行事,想起诏书最底下那行小字若民呼汝,即天命。
铮——
琴音破空而来。
张承恩循声望去,见竹影深处立着个穿葛衣的老者,膝上一张焦尾琴,弦音里浸着寒潭水的凉。
是钟九皋,太乐署的乐正,前日带着《孤臣操》的曲谱求见,被辛帅以军务冗杂拒了。
曲至孤雁折翼段,琴弦突然绷得笔直。
辛弃疾猛地起身,指尖抵着太阳穴——心镜又动了!
这次不是虚影,是极清晰的画面:江陵西坊的织坊里,白发老妇坐在机杼前,手中的梭子停在半空,嘴里念叨着:破虏这孩子,走时说要穿件新布衫......
杨破虏的母亲。范如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本《归正录》,上个月归正人登记时,江陵府报的。她翻开泛黄的纸页,指腹点在杨六郎,忠勇营旧卒,母张氏,居江陵西坊那行字上,你总说归正人要,可心若有牵,如何归得?
更漏敲过五下时,天快亮了。
辛弃疾蹲在灶前重煮粗茶,陶壶里的水咕嘟作响。
范如玉在石桌上摆好两只茶盏,一只倒得满,一只空着。
当年在滁州,你说官茶太苦,粗茶才有烟火气他执壶,茶沫溅在指尖,如今这茶,是煮给陛下看的,也是煮给我自己看的。
晨风卷起竹门,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进院来。
叶上有墨迹,正是他方才对空座说的话:君疑我,我亦疑己,唯民不疑。
张承恩站在林边,望着那片叶子,终究没上前拾。
他摸出怀里的笔录,提笔添了最后一句:辛帅煮茶时,眼中有星子,像当年在山东见过的,要烧尽胡尘的野火。
辛弃疾端起茶盏,却没喝。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闭目。
心镜中,庐州城的轮廓渐渐清晰,守城的王五正站在箭楼上,腰间的酒葫芦晃着,嘴里嘟囔:辛帅的兵要是来了......
茶雾漫上眉梢时,他笑了。这一笑,比昨夜心镜里的三影都要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