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祠外的野艾还泛着青灰,晨雾未散时,七十余杆残旧的“忠勇”旗已在祠前列成两排。
旗面被刀箭撕成缕络,却都洗得极干净,是昨夜杨破虏带着旧部在汉水边跪了半宿,用冻红的手一针一线补的。
“将军。”周阿六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这位跟着忠勇八营从山东打到鄂州的老旗手,此刻正捧着半幅焦黑的残旗——旗角还留着当年被金兵火矢烧穿的洞。
他枯瘦的手按在旗杆上,指节因用力发白:“八营最后那面旗,就剩这半幅了。”
杨破虏站在新立的碑前。
碑石覆着的油布被晨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忠勇八营”四个镏金大字,下面密密麻麻的刻痕里还沾着凿石的粉屑。
他解下腰间的旧布包,动作慢得像在拆什么易碎的宝贝——是柳氏的旧袍。
月白的锦缎上还留着焦痕,袖口绣的并蒂莲被烧去半朵,却洗得比他身上的官服还干净。
“阿玉说,要烧在祠前。”杨破虏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袍角那道被刀刃划破的口子,“她说……她没能等到我洗清冤屈,可总得让八营的兄弟们知道,这世上有个女人,到死都信我。”
辛弃疾站在他身侧。
晨露打湿了青衫下摆,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落在杨破虏微颤的手腕上——那道刀疤是三年前夜袭金营时留下的,当时杨破虏背着受伤的哨长跑了三十里山路,血浸透了半幅衣襟。
“烧吧。”他伸手按住杨破虏的肩,掌心能触到对方剧烈的心跳,“烧了旧袍,烧了遗书,烧了这些年压在你心口的石头。”
香案上的线香“噼啪”爆了个火星。
范如玉亲手点的三柱香插在青铜炉里,烟缕笔直冲上天空,像要刺破云层。
杨破虏将旧袍和那卷染血的遗书轻轻放在火盆里,火舌舔过锦缎的刹那,他突然屈膝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柳氏,阿昭,你们看——”他的喉结滚动,“八营的兄弟们都在,辛公也在。我们今日给你们,给所有没等到归期的人,磕这头。”
火盆里的灰烬突然腾起。
不是被风吹的,是旧袍里藏着的柳氏发丝烧着了,那些缠在锦缎里的灰白头发遇火便炸,带着火星子往天上蹿。
周阿六突然喊了声“起风了”,众人抬头,只见那堆灰烬竟聚成蝶状,绕着新碑盘旋三匝,而后向着北方飘去。
晨雾里,有老兵抬手去接,指尖碰到灰烬时却哭出了声:“是往北去的……是要回山东老家。”
“兄弟们!”周阿六突然举起那半幅残旗。
他跪得膝盖发疼,可脊背挺得比旗杆还直,“魂归有时,路未断!”
“魂归有时!路未断!”百余名旧部同时单膝跪地。
有人把佩刀插在身前的土里,刀镡上还沾着昨夜擦刀的油;有年轻的伙夫抱着铁锅,锅底的焦痕是当年给八营煮最后一顿热饭时留下的。
他们的身音撞在归心祠的飞檐上,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野艾林,留下几片黑羽飘进火盆。
辛弃疾闭上眼。
金手指“执念溯源”的灼痛从掌心蔓延到太阳穴,那些被他封存了十年的记忆突然翻涌——不是八营的赫赫战功,是十七岁的小卒偷吃他干粮时慌张的眼神,是伙头军老张临死前攥着他衣角说“给我家小子留口热饭”,是那个总爱吹笛子的新兵蛋子,说等打完仗要回江南娶青梅。
此刻,这些碎片突然连成了线,他听见七百三十六道心音在脑内轰鸣:
“娘,我饿。”
“妻在江南,勿念。”
“追!追!”
“愿后来者,勿忘我名。”
最后那句像重锤砸在他心口。
辛弃疾睁开眼时,泪水已经糊了视线。
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沾火盆里的余烬,轻轻按在新碑上:“你们从未走远,只是等一句‘我在’。”
“辛公!辛公!”
陆子昭的喊声响彻祠前。
这个总爱掐着星盘算卦的星象官此刻连官帽都歪了,青布道袍被晨露浸得透湿。
他跑上台阶时差点绊倒,扶着香案喘气:“天江星区!七点微芒连起了!那、那忠勇星……复燃了!”
辛弃疾抓住他的手腕:“详细说。”
“昨夜子时三刻,天江星群里熄灭三年的七颗将星突然亮了!”陆子昭的手指在虚空划出星轨,“随州残部焚了金旗,郢州旧卒每夜在城墙上喊‘辛公’,荆门守将的副将差人送了密信——说只要您点头,他能带着三千人开城门!”他越说越激动,星盘上的铜珠都被攥得发烫,“不是一州一城,是荆楚全境!”
杨破虏突然笑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伸手拍陆子昭的肩:“好,好得很。”
范如玉是在晌午到的。
她带着四个侍女,每人背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抄得工工整整的《旧袍记》说唱本。
老周跟在她身后,三弦琴盒上还沾着茶肆的花生壳:“夫人放心,小老儿带了一百个徒弟,分赴七州传唱。您看这词儿——”他翻开手抄本,“‘血袍洗尽人间眼,遗书写破佞臣肝’,准保能唱得百姓拍案!”
“不是唱给百姓。”范如玉将一叠黄纸放在新搭的“寻魂台”上。
案桌旁堆着十袋米、二十匹布,是她凌晨让人从转运司粮仓调的。
她抬头看向围过来的百姓,有白发老妇攥着半只青布棉靴,有五六岁的孩童举着半截断剑:“是唱给那些等了十年、二十年的魂灵。”她亲手接过老妇的棉靴,在黄纸上记下“忠勇八营伍长王铁柱遗属王氏”,墨迹未干便按了个朱印,“凡报八营遗属者,赐米一石、布一匹。不是赏,是……”她喉间发紧,“是他们该得的。”
日头偏西时,寻魂台前已经排了长队。
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少年挤到最前面,举着块缺了角的虎符:“我爹是八营的队正,叫张大狗!他走的时候说,等我长大,拿这虎符找辛公……”范如玉接过虎符,见背面刻着“忠勇”二字,指尖微微发抖。
她抬头时,正看见辛弃疾站在祠前望着这边,晨露未干的野艾在他脚边起伏,像极了当年他在山东带义军时,漫山遍野的抗金旗。
夜来得极快。
辛弃疾独自坐在新碑前,怀里抱着那支裂了缝的竹笛——是方才盲眼老兵塞给他的。
那老兵坐在野艾林边,白发像落了层霜,竹笛上的裂痕里还嵌着泥垢。
他没说话,只把笛子递过来,枯瘦的手背上全是旧伤疤。
辛弃疾接笛时触到他腕间的刺青——是朵并蒂莲,和柳氏旧袍上的绣样一模一样。
《破阵子》的调子从笛管里淌出来时,野艾林突然起了风。
笛声清越,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血与火、悲与恨全吹进风里。
吹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句时,老兵突然笑了。
他的眼盲了十年,此刻却像看见了什么极亮的光,手慢慢垂到膝头,竹笛“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这是八营第一笛手。”周阿六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哽咽,“三年前护粮队遇伏,他为救粮车被金兵砍了眼睛……我们找了他三年。”
辛弃疾捡起笛子。
笛身还带着老兵的体温,裂痕里渗出点血,把“忠勇”二字的刻痕染得更红了。
他抬头望北,脑中的“星火图”突然如江河奔涌——鄂州、随州、郢州、荆门……那些原本微弱的光点连成了片,像要烧穿整片夜空。
“这一战,我们不夺地,只还魂。”他对着北风轻声说。
野艾林在风里翻涌,像千军万马正踏碎冬霜,朝着北方的中原故土,浩浩荡荡地去了。
归心祠前的新碑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辛弃疾摸出怀里的铁锹,木柄上还留着匠人新刻的“忠勇”二字。
他蹲下身,用铁锹尖在碑前的土里划了道浅痕——等明日晨露落尽,这里要埋下那半幅残旗、那支裂笛,还有所有未归的魂灵。
风卷着野艾的清香扑来,他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是范如玉带着寻魂台的黄册来了,是杨破虏带着旧部擦刀的声音来了,是所有等了太久的人,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