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十二盏青铜灯树将人影投在素白帐幔上,影影绰绰似千军攒动。
李铁头的靴跟在青砖上碾出半道深痕,他盯着辛弃疾案头那卷未拆封的襄阳密报,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抢在众将开口前吼出声:“大帅!金狗守将都递了降书,咱们前锋营离襄阳不过三日脚程,此时班师,莫不是要把煮熟的鸭子往金狗嘴里送?”
帐下立刻炸了锅。
鄂州都统制王虎拍得案几震响,腰间铁剑“嗡”地出鞘半寸:“末将带三千骑连夜赶去,定把襄阳城门撞开!”连向来沉稳的后军统领陈三都攥紧了腰间虎符:“李将军说得是,我军连克三城,士气正旺,此时撤兵,军心恐生疑窦。”
辛弃疾抬手按在案上,指节叩出清响。
众人话音渐低,只听得帐外北风卷着残雪,扑在牛皮毡帘上簌簌作响。
他展开案上地图,指尖点在襄阳与江州之间的一串红点上——那是沿途州县的粮库标记:“诸君且看,自汉阳北进,光化、枣阳、随州三地军粮册上记着五万石,可前日李将军清剿残寇时,光化粮库实存不足三千石。”他抬眼扫过帐中诸将,目光落在李铁头脸上,“徐知俭克扣军粮,雷莽纵兵劫掠,这样的弊政,襄阳城里未必没有。”
李铁头想起前日在光化见到的场景:粮仓墙角堆着发霉的糙米,几个老卒蹲在地上捡稗子吃,见了官军反而吓得缩成一团。
他后颈的汗突然冒出来,攥着断刀柄的手松了又紧。
“纵得襄阳,金将降了,百姓呢?”辛弃疾将地图卷起,“咱们北伐是为收河山,不是抢空城。政令不通,抚恤不至,今日降的守将,明日也能反水;今日开的城门,明日也能关上。”他抽出令箭掷在李铁头脚边,“你带先锋营先行,沿途查账锁人,凡克扣军资、盘剥百姓的,就地枷号,押去江州问斩。”
李铁头弯腰拾起令箭,断刀柄上的温度透过掌心烫进骨头里。
他突然明白昨日辛弃疾断刀的意思——刀断了能铸新的,人心碎了,拿什么补?
议事厅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范如玉掀帘而入时,怀里抱着半尺厚的纸册,发间沾着几点雪末。
她朝辛弃疾颔了颔首,转向诸将:“昨日整理阵亡将士名录,有三百七十二位兄弟没留下子嗣,十七户遗属至今没收到朝廷发的帛米。”她翻开纸册,最上面一页写着“鄂州张全,母七十,妻有孕五月”,墨迹未干,“妾身与阿言商量,往后随军宣讲《忠魂志》,让百姓知道,每一滴血都有人记着。”
帐外忽然传来檀板轻响。
老周不知何时立在廊下,声音裹着雪意飘进来:“忠魂志上写姓名,断刀难斩赤子心——”他敲了敲身边的铜盆,“昨日在汉阳城,有个卖炊饼的老丈听了这曲儿,把攒了十年的棺材本都捐出来劳军。”
李铁头望着范如玉手中的纸册,想起前日在战场捡到的半块木牌——那是个小卒贴身带着的,背面刻着“娘,等我回家”。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朝范如玉抱了抱拳:“末将这就去点人,沿途州县的抚恤银,末将亲自盯着发!”
夜更深时,陆子昭抱着星盘登了城楼。
他的青布道袍沾着夜露,发带被风吹得散乱,却顾不上理,只把星盘往城垛上一搁:“大帅!今夜观星,将星自亢宿移至氐宿,主星明而辅星聚,是势成于内之象!”
辛弃疾凭栏望去,银河像条碎银铺就的河,横在天顶。
他想起白日里李铁头带着先锋营出发时,沿途百姓挑着热汤站在道旁,有个小娃娃追着马跑了半里地,举着烤红薯喊“辛大帅吃”。
“天象示我,北伐之基不在江北,而在江南。”他转身时,檐角铜铃叮当,“子昭,替我拟道《正纲疏》,请陛下彻查转运司,设阵亡抚恤直颁制——户部的银帛,直接发到遗属手里。”
班师途中,行至随州界时,前军突然勒马。
李铁头的马蹄溅起雪泥,远远便见道旁蹲了百来号人,破衣裹着草絮,几个孩童缩在老妇怀里,睫毛上结着霜花。
“归正百姓。”为首的老者颤巍巍爬起来,额角蹭着雪,“原在蔡州种地,金狗抽丁,我们跑了半个月,可州县说‘归正人占田’,不肯收……”
辛弃疾翻身下马,解下斗篷裹在孩童身上。
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小手突然攥住他的袖口,哑着嗓子喊:“爹?”他心尖猛地一疼,抬头对李铁头道:“开仓放粮。你带二十个弟兄,护他们去江州。”
“大帅!这是军粮——”亲兵欲劝,被他眼神止住。
“军粮是为百姓存的。”辛弃疾摸出腰牌递给老者,“拿这个去江州找范夫人,她会给你们分田立户。”
夜宿荒驿时,范如玉替他捂着手炉。
窗纸被风刮得哗啦响,她望着案头新收到的邸报——主和派又上了三道折子,说“辛弃疾畏战班师,有负圣恩”。
“他们要讥,由得他们。”辛弃疾展开地图,烛火映得襄阳二字发亮,“金将现在最怕什么?怕咱们得了襄阳,整顿吏治,把民心攥紧了。他不降,等咱们立稳了根基,襄阳还是咱们的;他降了,正好省得流血。”他指尖轻点地图,“我等的不是襄阳,是民心归正——到那时,不用打,城门自己会开。”
归江州那日,城门外的雪开始化了。
百姓挑着香案站在道旁,炉里烧着松柏枝,青烟裹着暖意飘过来。
有个老妇端着热粥追着马跑,粥碗碰得叮当响:“大帅喝口热的!”
辛弃疾勒住马,望着长街尽头的军祠。
那座新修的祠堂里,三百七十二块牌位擦得锃亮,《忠魂志》就供在香案正中。
他刚要下马,亲兵策马奔来,怀里抱着染血的急报:“大帅!襄阳金将开城了!印信都送来了!”
三军爆发出欢呼,声浪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
辛弃疾却站在军祠外,望着天际渐亮的晨光。
范如玉走到他身边,两人的影子叠在雪地上,像两株并肩的松。
“不是我去了襄阳。”他轻声道。
风卷着春的气息扑过来,吹得《忠魂志》的纸页哗啦作响。
远处传来开城的号角,那声音穿过残雪,穿过长街,穿过每一户飘着炊烟的人家,轻轻撞开了又一扇门。
江州城外,春雪初融。
辛弃疾率军缓缓入城,百姓夹道焚香,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野花,追在马后喊:“大帅,明年春天,襄阳的花是不是也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