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府衙前的雪被踩成了泥泞,灯笼的红光里,黑压压的人群像涨潮的江水。
辛弃疾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铠甲肩甲的冰碴子正顺着护心镜往下淌,滴在靴底的积雪里,激出细碎的响。
戴参军。他声音不大,却像铁钉钉进冻土。
戴明远捧着半尺厚的账册跨前一步,羊皮纸被风掀得哗哗响。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荆湖北路转运使司,淳熙八年春至十年冬,军恤银粮克扣明细——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赵婆攥着帕子的手直抖,那方蓝布帕子包着儿子断指,二十年前冰河断后,她儿子为抢回元帅的令旗,被金军马队踏断了右手。
徐知俭原本缩在台角,此刻突然踉跄着扑过来,官帽歪在脑后,脸上的粉被冷汗冲成了花:辛帅!
下官、下官一时鬼迷心窍,愿倾家荡产补还!他膝盖砸在冻土上,您看这府库还有三千贯,我...我把田庄卖了——
补还?辛弃疾低头盯着他,靴尖慢慢碾过地上的雪,赵婆的儿子断指尚在,你拿什么补?
阿言他爹的棺木少了三枚钉,你拿什么补?他伸手扯过戴明远手里的账册,这上面写着每棺减钉三枚,折钱入私,三枚钉,三钱银,够买一碗热汤面——他突然笑了,可那是寒夜里,老卒给儿子钉棺时,手冻得握不住锤子的三枚钉。
稼轩。
范如玉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她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排,鬓角沾着雪,手里握着辛弃疾的佩剑。
剑鞘已被她扔在脚边,青铜剑格映着灯笼光,像块凝血的玉。
这口箱子。她踢了踢脚边的乌木银箱,锁扣早被劈开,我翻了徐大人的内宅,这是他藏在床底下的补还银话音未落,她挥剑劈下,银箱地裂成两半,铜钱哗啦啦滚了满地,在雪地里撞出脆响,这不是朝廷的恩赏,是三军的血债!她踩着铜钱往前走,鞋跟碾过一枚绍兴通宝今日不还,天理不容!
还债!还债!
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百姓的声音像滚雷般炸开来。
卖炊饼的老张头抡起扁担敲着茶棚柱子,挑水的刘二举着水筲当铜锣,连抱书箱的学子都扔了书,攥着拳头吼。
李二牛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娘留的金耳环,捐了给弟兄们立碑!张承恩捧起张参谋的木匣,我爹说,钱要烧给活人看!
辛弃疾望着脚下的铜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冰河断后,他跪在冰面上,李铁头的血把冰面染成了紫褐色。
那时候他说:我要让天下人记住你们。如今这些铜钱,不正是天下人该记住的血?
取火盆。他对身后亲兵道。
火盆搬上来时,火星子舔着账册的边角。
辛弃疾捏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徐知俭突然扑过来要抢,被雷莽一脚踹翻:老匹夫,你也配碰这些字?
火焰腾起的刹那,辛弃疾眼前忽然一眩。
是心镜反照。
金手指启时,他看见徐知俭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另一个自己——披着重甲,手里提着带血的剑,背后堆着如山的白骨,每具白骨的甲片上都刻着名字:李铁头、阿言、张参谋...耳边炸响李铁头的嘶吼:辛公爱天下,独不爱我等蝼蚁!
他踉跄了一步,扶住台边的木柱。
木柱上还留着百姓刻的还我军恤,刀痕里结着冰碴。我若只顾北伐大业,他喉头发紧,却忘了身后这些忠魂,岂非...岂非成了另一个李铁头?
此火,亦焚我执。他低声道,将整叠账册推进火盆。
火苗地蹿起两丈高,映得雪地一片通红。
赵婆突然扑到火盆前,颤抖着解开蓝布帕子,那截断指裹着血痂,在火光里像块暗红的玉。儿啊,她哭着把断指扔进火里,元帅替你讨回公道了!
李铁头跪在火边,上身的箭疤在火光里泛着紫。
他突然以头触地,地一声,雪地里沁出血珠:末将当年...当年怪元帅只记天下,不记弟兄。
今日才知,元帅要记的,是天下的弟兄。
辛弃疾走下台,伸手去扶他。
掌心触到李铁头背上的箭疤——第三十二支箭的伤,当年为他挡的。铁头哥,他声音发哑,我新制了《义录册》。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新册,墨迹未干,你看,第一页就是你:李铁头,蕲州人,断后护军,功在社稷他咬破食指,在名字上按了个血印,以后每打一仗,每死一人,都要记在册上。
戴明远捧着竹简挤过来:帅,《恤卒令》拟好了。
凡阵亡将士,抚恤银粮直发家属,官吏经手克扣者,斩!戴明远声音发颤,军法司即刻设查弊使,每季度往各营盘查账——
令出如山!李二牛吼。
血债血偿!三军应。
老周的竹板声突然从茶棚传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件青布衫,手里的竹板拍得噼啪响:一帅孤身赴城下,一将负枷泪如麻。
三百七十二名字,字字烧穿官贪家。
火焚账册天风起,铜钱滚地似血花——
孩童们跟着学,跑过雪地时踢得铜钱乱滚。
连躲在街角的金军细作都听得入神,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的密报,又慢慢抽出来,撕成碎片。
范如玉站在茶棚边,指尖轻轻抚过鼓架上的残槌——那是孙阿柳当年擂鼓时打断的。孙大哥的鼓,她望着起哄的人群,今日在千人口中。
夜更深时,辛弃疾独坐衙署后堂。
案头的《美芹十论》残稿被烛火映得泛黄,他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迹滴在二字上,晕开个深褐的圆。
探马撞开门,甲叶相撞的声响惊得烛火乱晃,徐知俭旧党密联临安,说您...说您煽动民变,图谋不轨。他递上半张纸,边角还带着火烧的焦痕。
辛弃疾捏着纸,突然笑了。
他把纸扔进烛火,看火星子舔着二字,慢慢蜷成灰。
提笔在《美芹十论》末页添了一句:北伐非止驱胡,亦当清我庙堂之蠹。
窗外传来动静。
他掀开窗纸,见李铁头带着旧部在修营房,铁锹铲雪的声音沙沙响。
李铁头压低声音传令:元帅焚的是账,立的是心。
往后谁再敢克扣军恤,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风雪又起,卷着营旗猎猎作响。
战鼓还在架上,但辛弃疾知道,军心已如铁铸。
三更时分,军营寂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陆子昭抱着星盘爬上望楼,铜盆里的水结了层薄冰。
他抬头看天,忽觉后颈发凉——心宿三星的位置,月亮正缓缓移过去,像把淬了毒的刀,割开夜幕。
月犯心宿...他喃喃自语,指尖攥紧星盘,将星...将星有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