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一日,赣江两岸的柳枝刚泛出鹅黄,辛弃疾的手已经被犁柄磨出了血泡。
铅山县北的田垄上,他褪去了官服外的绯色罗衫,只着月白中衣,裤脚高高挽起,与二十余户流民共执一犁。
牛轭吱呀作响,新翻的泥浪裹着草屑扑上他的靴面,染得青灰色的袍角斑斑驳驳。
使君歇会儿吧!为首的老丈攥着他渗血的手掌直颤,这犁我们来扶,您看看这土松得——
松是松了,可深不够。辛弃疾抽回手,用袖口草草擦了擦,又将掌心按在刚犁过的土沟里,金狗的马蹄能踏碎三寸浮土,可踏不碎一尺深耕。他抬头望向远处山坳里新搭的草棚,那里飘着流民垦荒处的青布旗,等这三千亩地都翻到尺深,等秋麦收进仓,等这些流民的灶膛里都飘起饭香......他忽然笑了,指腹蹭过老丈粗粝的手背,到那时,他们手里的锄头,磨快了就是刀。
田埂上的随从急得直搓手——自前日张榜北来流民垦荒三年免赋,辛弃疾已在铅山连耕七日。
赵?派来的暗探躲在茶棚里,怀里的纸卷密密麻麻记着辛使君与民同役泥污官袍有失体统。
可当暗探刚要收笔,忽听得田垄里爆起一阵哄笑——那二十几个农夫竟抢着要替辛弃疾扶犁,老丈举着沾泥的手喊:使君手都裂了!小媳妇端来瓦罐递水,粗瓷碗沿还沾着自家腌的酸梅。
暗探的笔尖在纸页上洇开个墨团。
他望着田埂上那道被泥点染成花斑的身影,忽然想起昨日在市集听见的童谣:辛使君,手裂不换犁;犁得土深麦根壮,犁得民暖心不慌。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洪州城,范如玉正踩着织机的踏板。
织坊里的机杼声像春蚕啃叶,绿芜抱着账本从东间跑来,发簪上的银流苏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夫人!
第三处织坊的阿秀说,她们昨夜赶工到三更,又织出五十匹布!
范如玉的手指抚过机上的粗布,棉线在指尖勒出红痕。
她望着织坊里二十余张机台,妇人的鬓角沾着棉絮,怀里还哄着尚在襁褓的婴孩——这些都是北来流民中无丁可依的妇孺,昨日她巡坊时,有个老妇攥着她的衣袖哭:家里男人都去屯田营扛犁了,我们妇道人家,总不能白吃官粮。
绿芜,她将一匹新织的布叠好,去库里再支三百斤棉。
夫人!绿芜急得跺脚,前日刚支了七百斤,这才半月......
我知道。范如玉揭开案上的陶瓮,舀了碗凉茶递过去,可你看她们的手——她指向最里间的阿秀,那姑娘的指节肿得像胡萝卜,却仍在飞梭,她们不是为赚那点余利,是要织出个盼头。她压低声音,更要织出三千匹青布。
绿芜一愣,忽想起前日辛弃疾在密室里说的潜漕三口——赣江支流有三处浅滩,商船吃水浅时可夜渡,船底夹层能藏物。
她望着范如玉将布样浸入靛蓝染缸,青水翻涌间,布面渐渐透出军帐特有的沉青色。
三月廿三夜,月隐星稀。
赵?攥着巡防司的密报,腰间的玉鱼袋撞在桌角发出脆响。夜炼铁器,声如锻兵——这八个字在烛火下跳着,照得他眼眶发红。
自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以来,他上了七道弹劾,说其越权劝农私结流民,可都被户部以荒田待垦,利国利民驳了回来。
今日这把柄,总算能坐实私造军械的大罪!
备马!他踢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在巡防使的官服上,带二十个兵卒,随我去查织坊!
织坊的木门被踹开时,范如玉正在核对账目。
烛火被穿堂风卷得乱晃,她抬眼正看见赵?腰间的金带钩,在暗夜中泛着冷光。
范夫人好雅兴。赵?的目光扫过满屋织机,最后落在墙角的铁砧上——那里堆着半人高的锄头、镰刀,几个妇人正用布巾擦拭,听说贵坊夜有异响?
是打铁声。范如玉将账册推过去,烛火映得她眉峰冷肃,官府贷棉七百斤,成布三千匹,售银四百两,购铁二百斤。她指向铁砧,这二百斤铁,全铸了农具。
赵?抓起一把镰刀,刃口还带着新磨的亮。
他转身欲走,忽听得外头传来喧哗——织坊外不知何时围了百来号百姓,有扛着犁的农夫,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最前头的老丈举着盏灯笼,光照在赵?脸上:赵使君深更半夜查妇人织布,莫不是闲得慌?
就是!
我家那口子在屯田营耕地,我在织坊织布,这日子过得踏实!
要查便查个明白!人群里有人喊,让赵使君看看,我们织的布是不是给自家做衣裳,打的铁是不是给自家犁地!
赵?的金带钩撞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望着人群里举着灯的老丈——那是前日在铅山替辛弃疾扶犁的人,再看织坊里妇人怀里的婴孩,正攥着个布老虎咯咯笑。
他突然想起巡防司回报的话:百姓都说,辛使君的犁耕的是民心,辛夫人的布织的是家暖。
他将镰刀重重摔在案上,转身时撞翻了染缸,靛蓝的水在地上淌成河,像极了未干的血。
江楼的风裹着春寒,辛弃疾将《江西农器局章程》最后一页吹干。
案头摆着《唐六典·工部》和《宋会要·军器》,墨迹在纸页间游走,他的手指划过官营作坊农具铸造等词——这是他在江楼听到织坊遇查的消息后,熬了半宿想出的对策。
每百件农具夹藏一副甲胄......他喃喃自语,笔锋在农器局三字下重重圈了圈,既合工部律令,又能掩人耳目。
后堂传来脚步声,范如玉端着药盏进来,发间还沾着织坊的棉絮:可还合律?
辛弃疾将文书推给她,我记着乾道八年工部批过潭州农器局的呈文,格式分毫不差。他的手指抚过沙盘上的潜漕三口,那里用小红旗标着屯田营、织坊、农器局的位置,今春江水涨,粮船能直抵潜漕口;等夏麦收后,甲胄也该铸得差不多了。
范如玉凝视着沙盘上星点的灯火,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背:夫君可知,你已不是当年在济南城头舞剑的少年了。她的指尖掠过屯田营的木牌,你犁的每寸土,织的每匹布,铸的每把犁,都牵着千百户人家的性命。
窗外,赣江的春潮拍打着江楼石柱,声如战鼓。
辛弃疾望着范如玉发间的棉絮,忽然想起新婚夜她盖头下的眼睛——那时她的眼里只有他,此刻却映着整个江西的灯火。
明日便将章程送户曹。他将药盏一饮而尽,药汁的苦在喉间蔓延,赵?这关,算过了。
未必。范如玉替他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发,我今日在织坊,见赵使君走时,靴底沾了靛蓝。她的声音轻得像棉絮,那颜色,洗不掉的。
江楼外,第一声子规啼鸣穿透春夜。
赵?正站在自家后园,望着染蓝的靴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墙角的海棠开得正好,他却想起辛弃疾在铅山犁田时的笑——那笑里有团火,烧得他喉头发紧。
去查查。他对暗处的随从低语,辛府里那个叫辛伯的老仆,最近常往潜漕口跑......
夜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他的脸,他望着东天渐白的鱼肚,忽然笑了——这把火,总得有人泼点油才烧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