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尽,营门外的探马正缩着脖子搓手。
他昨夜值了半宿岗,眼皮子直打架,忽听得东边官道传来细碎的脆响,像铁链子在青石板上蹭过。
哪来的响?他揉着发红的眼,踮脚望过去。
晨光里,十面枢密院的黄旗正破开雾霭,旗角下跟着一溜黑木囚车,车栏上的铁锁被露水浸得发亮,每走一步都撞出的清响。
探马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这是拿人用的锁,锁的是要犯!
他扯着嗓子往营里跑,鞋跟踢得石子乱飞:报——临安使到!
带了囚车!
军营霎时炸了锅。
锄镰营的民夫正蹲在灶前啃冷馍,听见动静摔了陶碗。
老周头抄起田埂上的铁锄,锄刃还沾着新翻的泥:谁敢动辛元帅?
老子这锄,先劈了他狗头!百来号民夫跟着涌出来,粗布衣裳蹭着枪架,带倒了三根长戟。
道中间,刘十八正带着三百义夫往土堆上抬棺材。
那棺材是他连夜让木匠赶的,棺盖没钉,里头垫着半尺厚的艾草。
他踹开挡路的草筐,牛皮带子勒得肩头发红:横在路中央!
这棺,是给卖国贼收尸的!有小年轻犹豫:刘爷,这会不会过了?他抄起棺材钉地砸进土里:过?
前日金使砍我兄弟的头时,可曾说过?
辕门前,辛弃疾负手而立。
他穿的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外罩的皮甲却擦得锃亮——那是昨夜范如玉借着月光替他磨的。
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黄旗,喉结动了动。
运金手指。他闭了眼,指尖掐住腰间的玉坠。
热流从脚底往上窜,眼前霎时浮起两重景象:一重是临安紫宸殿,主和派的韩侂胄举着酒杯笑,宋孝宗摔了茶盏转身,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另一重是江边的小村子,白发老妇抱着半块焦黑的布——那是她儿子的衣襟,跪在他马前:辛大人,我儿是替您挡的箭啊,您要是走了,谁给我儿报仇?
君可负将,民不可负。他睁眼时,眼底烧着两簇火。
范如玉从帐中出来,怀里抱着个红布包。
她的鬓角沾着星点碎发,是方才翻找《血仇簿》时记的。阿郎。她把布包搁在案上,红布展开,露出半寸厚的麻纸——每一页都沾着暗褐色的血,这是这三年里,被金人屠了的村子,被杀了的百姓。她又转身,将一杆白幡插在辕门左侧,幡上的字被风卷得猎猎响,这幡,是替那些没等到王师的冤魂立的。
元帅!李二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死士营的黑甲军已列好阵,刀鞘撞着铁甲,发出连成一片的闷响。
李二牛的护心镜上还凝着霜,他单膝点地:末将带三百死士,刀不出鞘——但谁要动您,末将的刀,先捅穿他的喉咙。
官道上的囚车停了。
张承恩掀开车帘,冷气灌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原是跟着中使来宣诏的,此刻却盯着车外发怔——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有裹着孝的老妇,有光着脚的孩童,有臂上还缠着绷带的伤兵。
他们举着香,烟混着雾,熏得人眼眶发酸。
最前头的棺材上,不知谁贴了张白纸,写着卖国者棺四个血字。
公公,宣诏吧。随行的大理寺官员扯了扯他的衣袖。
张承恩摸向怀里的诏书,手却抖得厉害——那诏书是用明黄缎子裹的,此刻竟像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发疼。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驿馆里偷看到的《讨逆檄》抄本,上面写着:金使入我境,屠我民,掠我财,此仇不共戴天!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的香气。
再抬头时,他看见范如玉立在魂幡下。
她身后的《血仇簿》被风吹得哗哗翻页,每一页都像有影子在动——是被屠的婴孩,是被砍头的壮丁,是悬在城墙上的女人。
她的手抚过那些血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张公公,您摸摸这血,还热着。
张承恩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人群里有个小女娃,抱着支断了齿的木梳——那是她娘的遗物,前日才在他眼前哭着说:求公公,别让辛大人走。他忽然想起老家的堂妹,也是这么大,被金人掳走时,怀里也抱着支木梳。
使臣已斩,事出非常......他将诏书缓缓塞回袖中,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锣,容我复奏。转身对车夫吼:调头!
回临安!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百姓们哭着往前涌,有人把热乎的炊饼塞进死士营的甲缝,有老妇人跪在地上给张承恩磕响头。
刘十八挥了挥手,义夫们扛起棺材退到道边,棺材板撞着土块,发出的闷响,像敲在人心上。
范如玉转身对阿禾道:设民誓台。
日头过午的时候,营门口的空地上竖起了块青石板。
范如玉捧着《血仇簿》副册,册页是新裁的麻纸,还带着草木的清香。
老舟子周阿六第一个挤上来,他的手裂着血口,是前日修船时划的。
他咬开食指,血珠地滴在纸上,按出个暗红的印子:我有五条船,全捐了做战筏!
小禾禾挤在人堆里,她的小脸红彤彤的,怀里抱着支玉簪——那是她娘咽气前塞给她的。
她踮着脚,把簪子插在石台前:我没爹没娘,只有这个。
我要按血印,我要报仇!
暮色降临时,副册上的血印已连成一片,像要把纸烧穿。
辛弃疾站在台前,腰间的剑地轻鸣。
他抽出剑,剑锋在掌心划开道口子,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字旁边:此血,与尔等同流。
北进之日,即归葬之时。
北进!北进!人群的吼声撞着营墙,惊飞了几群寒鸦。
当夜,辛弃疾传令三军:明日拔营,直取蔡州。
此行不为将令,不为天子,只为那一句——娘,天亮了他站在点将台上,望着江北的雪野。
不知何时,远处的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有人举着灯,沿着官道排成了长串。
千里外的汴京相府,完颜守贞正捏着战报。
烛火忽明忽暗,照得他眉心的皱纹更深了。宋军拔营,直取蔡州......他念着念着,心口突然剧痛。
掌中的令符地裂开,火星子往外溅,灰烬飘起来,竟在半空组成几个字:火难渡,鸦已灭。
雪夜军帐里,烛火摇曳。
辛弃疾披甲未卸,腰间的剑还沾着未干的血。
他低头望着沙盘,蔡州的旗子被他移到了最前面,指尖在二字上顿了顿,忽然抬头对帐外道:传李二牛,今夜子时,我要听先锋营的马料备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