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的黎明来得吝啬而朦胧，深蓝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四架狗拉雪橇停在科考站外简陋的雪地上。
六条体格健硕、毛发浓密的格陵兰雪橇犬套着缰绳，皮毛在低温下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棱，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
它们安静地等待着，只有偶尔甩动皮毛时发出簌簌的声响，温顺的棕色眼睛里映着冰原的冷光。
张一清、雷、卡洛斯和阿米娅已经全副武装。
厚重的防寒服将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防风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警惕的眼睛。脚上是高筒防寒靴，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嘎吱”声。
装备精简到了极致：每人一个战术背包，里面是必要的生存物资、少量高热量口粮、武器弹药、通讯设备，被固定在雪橇上。
铁塔魁梧的身躯不适合狭小的雪橇；杨帆虽然拆除了石膏，但手臂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金需要时刻保持与迪拜和玄能组的联系，接收可能迟来的情报。
三人只能留在科考站。
“保持联系！有任何发现，立刻汇报！安全第一！”
杨帆裹得像头熊，站在科考站门口，声音透过面罩有些发闷，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阿米娅望向他，点了点头，手中紧握着通讯终端。
“放心！等我们好消息！”卡洛斯拍了拍雪橇上的装备包，咧嘴一笑，虽然笑容被面罩挡住，但语气依旧带着点不羁的轻松。
雷沉默地检查着雪橇犬的套索，动作稳定。
张一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即将踏上的冰原，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肺部像被冰针扎了一下。
他看向负责带路的因纽特向导——一个名叫卡鲁克的沉默中年人。
卡鲁克皮肤黝黑粗糙，布满风霜的刻痕，眼神深邃平静。
他对着张一清微微颔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简短道：“幽灵峡湾。路不好走。跟紧。”
“出发！”
张一清一声令下。
卡鲁克率先挥动长鞭，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空声：“嘿——哈！”
六条雪橇犬闻令而动，低沉的吠叫瞬间划破清晨的寂静，有力的四肢猛地蹬地，雪橇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张一清、雷、卡洛斯和阿米娅紧随其后，驾驭着各自的雪橇犬小队。
起初的路程还算顺利。
雪橇在平坦辽阔的冰原上飞驰，犬群奔跑的节奏稳定而有力，冰冷的空气刮过面罩，带来一种近乎飞翔的快感。
天空是单调的深蓝，脚下是无垠的白。
巨大的冰山如同沉默的巨兽，矗立在视野尽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偶尔能看到远处冰面上几只海豹探出头，好奇地张望一下，又迅速消失在冰洞中。
卡洛斯甚至吹起了口哨，尽管声音很快被风声吞没。
然而，北极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出发约莫两个小时后，天空毫无征兆地暗沉下来。
原本还算平静的风骤然变得狂暴，卷起地表的积雪，形成一片片模糊视线的雪雾。
“风大了！”卡鲁克回头吼了一声，声音在风中显得破碎。
张一清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风不仅变大，而且温度在急剧下降！
更可怕的是，风中裹挟的雪粒不再是柔软的粉末，而是变得坚硬、锐利，打在防寒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过来。
“是‘白毛风’！小心！”
卡鲁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用力吆喝着犬群，试图加快速度寻找避风处。
所谓的“白毛风”，是北极圈内一种极其危险的暴风雪。
狂风卷起地面积雪，形成浓厚的、旋转的白色雪雾，能见度会在几秒钟内降到一米以内，甚至更低。
温度骤降，风力强劲到足以将人吹倒卷走。
在这种天气里迷失方向，几乎是致命的。
果然，在卡鲁克话音落下没多久，狂风骤然升级为咆哮的巨兽！
呜——呜——！
凄厉的风声如同万鬼齐哭，卷起的雪浪不再是雾，而是一堵堵翻滚的、密不透风的白色高墙！
视线瞬间被剥夺！
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白色混沌，和震耳欲聋的风吼。
冰冷的雪粒疯狂地抽打在脸上，即使隔着面罩也感到生疼。
雪橇犬们发出不安的呜咽和吠叫，奔跑变得艰难而混乱。
“稳住！跟紧我！”卡鲁克的声音在通讯器里断断续续，几乎被风声淹没。
张一清将精神力尽可能外放，但也只能勉强感知到前方卡鲁克雪橇模糊的轮廓。
阿米娅凭借杀手对环境的敏锐感知，紧紧跟在张一清侧后方。
雷和卡洛斯则凭借丰富的经验，死死咬住队伍。
“妈的！这鬼天气！”卡洛斯在通讯器里骂了一句，声音有些喘息。
“前面……右转！有……小屋！”卡鲁克的声音带着喘息，显然也在奋力控制雪橇。
在狂暴的白毛风中挣扎前行了不知多久，就在所有人都感觉体温在飞速流失，手脚开始变得麻木僵硬时，卡鲁克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到了！停下！”
透过狂舞的雪幕，张一清的精神力终于“看”到了一座低矮的、几乎被积雪掩埋的轮廓——一个用粗大圆木和厚实苔藓搭建的猎人小屋，像个倔强的老人蹲伏在冰原上。
众人艰难地将雪橇拖到小屋背风面，用带来的防水布匆匆盖好。
雪橇犬们则被引导到小屋旁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简易避风狗舍里，挤在一起取暖。
推开沉重、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熏、油脂、皮毛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虽然不算好闻，但比起外面地狱般的寒冷，这气味简直如同天堂的芬芳。
小屋内部狭小而温暖。
中央是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火塘，里面残留着暗红的炭火余烬。
墙壁上挂满了风干的兽皮、渔网和几件陈旧的狩猎工具。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木柴和密封的油脂桶。
一盏用海豹油做燃料的油灯挂在房梁上，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个小空间。
火塘边，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身子，背对着门，似乎在拨弄炭火。
听到动静，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这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因纽特猎人，脸上的皱纹如同冰原上被风霜侵蚀的沟壑，深深刻入古铜色的皮肤。
他的眼睛浑浊，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身上裹着厚重的、用北极熊皮缝制的袍子，散发着浓重的动物油脂气味。
“卡鲁克？”老猎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他认出了向导。
“纳努克老爹。”卡鲁克恭敬地点头，用因纽特语快速解释了几句，指了指张一清他们。
老猎人纳努克浑浊的目光扫过四个裹得严实的外来者，没有多问，只是指了指火塘边铺着的几张厚实狼皮垫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道：“坐。外面，图恩加克在发怒。”
“谢谢您，老人家。”张一清带头行礼，四人依言在火塘边的狼皮垫子上坐下。
冰冷的身体接触到狼皮的温暖和身下火塘散发出的热量，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屋外，狂风依旧在咆哮，撞击着木屋，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声，更衬得小屋内的温暖弥足珍贵。
卡鲁克手脚麻利地取下挂在背包外侧的金属小锅，走到门边，小心地舀了几大捧干净的新雪进来。
他将小锅架在火塘烧红的石头上。不一会儿，雪水融化，发出滋滋的轻响，水汽氤氲开来。
纳努克老爹默默地从角落一个鼓囊囊的皮袋里掏出几块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又从一个木盒里拿出几片深褐色、干硬的肉干。
“鲸脂干，鲟鱼干。”他言简意赅地将食物分给众人，自己也拿了一份。
张一清道了声谢，接过一块鲸脂干。入手油腻冰凉，带着浓重的海腥味。
他试着咬了一口，坚韧如皮筋，咸腥无比，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油脂味。
他皱紧眉头，费力地咀嚼着，这东西虽然口感糟糕，但高热量高脂肪，确实是极地生存的宝贝。
他赶紧喝了一口刚刚烧开的雪水，温热的水流下去，才勉强压住那股反胃感。
鲟鱼干则硬得像木头片，需要用牙齿撕扯很久，味道也是齁咸，但带着一股烟熏的香气。
卡洛斯和阿米娅也默默吃着，补充着消耗的体力。雷吃得最平静，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火塘里的炭火被重新拨旺，添了几块干燥的木柴，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也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木墙上，随着火光摇曳不定。
屋外的风雪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沉默地吃着东西，气氛有些凝滞。
卡洛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咽下最后一口硬邦邦的鱼干，灌了一大口热水，主动打破了沉默：
“老爹，您一个人住在这鬼……呃，这冰天雪地里？不怕吗？”
他指了指外面依旧鬼哭狼嚎的风声。
纳努克老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小块鲸脂干，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深邃莫测。
他没有直接回答卡洛斯的问题，而是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木墙，投向那狂暴风雪笼罩的冰原深处。
“风暴……图恩加克的呼吸。”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它不喜欢……被打扰。”
他顿了顿，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火塘里的炭火，溅起几点火星。
“你们……要去幽灵峡湾？”他的目光扫过张一清四人，最后落在卡鲁克身上。
卡鲁克点了点头。
纳努克老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烟熏和油脂味的空气，缓缓吐出。
“那里……不吉利。是‘赫尔海姆’的入口。”
“赫尔海姆？”卡洛斯好奇地追问，“那是什么？”
张一清和阿米娅也竖起了耳朵。雷虽然依旧沉默，但拨弄火炭的手指微微一顿。
“赫尔海姆……”纳努克老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带着一丝明显的敬畏。
“很久很久以前……在冰还没这么厚的时候……那些驾着长船、戴着角盔的人说的……”
他浑浊的眼神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们说……那是死者的国度。世界的尽头，永恒的冰寒与黑暗之地。由……一个可怕的女巨人守着。”
他努力回忆着那些拗口的名字，“海拉（hel）……”
“死者的国度？”卡洛斯咂咂嘴，“听起来像地狱。”
纳努克老爹缓缓摇头，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不全是……他们说，只有懦夫和病死者才去赫尔海姆。真正的勇士……会去瓦尔哈拉（Valhalla）。”他似乎对这些名字记忆犹新。
“瓦尔哈拉是勇士的天堂，由奥丁神掌管。而赫尔海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寒意。
“是流放之地，是背叛者和被诅咒者的归宿。海拉……一半是腐烂的死人，一半是活生生的美女……她看守着大门，不让里面的亡魂出来，也不让活人进去……除了那些……迷失在浓雾中的船只。”
“迷失的船只？”张一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
“嗯……”纳努克老爹点点头，目光变得更加幽深。
“幽灵峡湾……就是那样一个地方。浓雾终年不散，像海拉的头发……遮住了入口。冰层下有暗流，像亡魂的爪子……会把船拖下去。有时，在浓雾最浓的时候，或者……在极光特别诡异的时候……”
他指了指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能听到……从冰层下面……传来划桨的声音……还有……那些戴角盔的人的……低语和战吼……”
小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屋外的风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凄厉的哭嚎。
卡洛斯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
阿米娅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感觉屋内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一点。
雷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老爹，您……见过吗？”卡洛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纳努克老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摇头。
“没有亲眼见过……海拉或者那些亡魂。但……二十多年前……我在幽灵峡湾附近打猎……追一头受伤的海豹……那天的雾浓得化不开……像牛奶一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
“我听到了……船桨破冰的声音……很慢……很沉……不像活人的船……然后……是歌声……一种……很古老的调子……听不懂的词……但感觉……很悲伤……很冷……比这冰还冷……”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熊皮袍子，仿佛那冰冷的歌声还在耳边回荡。
“我吓得……趴在冰面上……一动不敢动……直到声音消失……雾散了一些……我才连滚爬爬地逃回来……再也没……单独去过那个方向……”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拿起一块鲸脂干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小屋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屋外狂风的呜咽声，以及纳努克老爹咀嚼鲸脂干的细微声响。
张一清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青铜纽扣。
戴角盔的人……古老的歌声……二十多年前……
这与阿米娅从老猎人那里换来的纽扣线索，在时间点上隐隐重合。
赫尔海姆的传说……维京亡魂的低语……克劳斯与“深渊咆哮”……
这一切，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还是说，那传说中的“冥界入口”迷雾之下，隐藏的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目标？
他看向窗外。
肆虐的白毛风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将小屋外的世界彻底封死。
在这片被古老传说和致命风雪笼罩的冰原上，猎物的踪迹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而危险的气息，却如同这无处不在的寒意，悄然渗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