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各怀心思,表面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一同步入西海龙宫正殿。殿内早已按照迎接上官的规格布置妥当,玉案琼浆,珊瑚为饰,只是气氛依旧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凝滞。
分宾主落座后,焦富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神色肃然,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敖闰龙王,本使奉玉帝法旨,巡察四海,首要便是核查各地水政档案,了解水脉治理、生灵安泰、以及……龙族履职之实情。还请龙王命人,将西海近百年来的水脉图录、行云布雨记录、水族名册、赋税账目、以及重大事件卷宗等,一并取来,容本使查阅。”
敖闰闻言,心中虽对焦富这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做派颇为不悦,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得点头应道:“巡察使职责所在,自当配合。龟丞相,速去档案库房,将相关卷宗悉数调出,送至偏殿,供巡察使查阅。”
“老臣遵命。”龟丞相躬身领命,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队队虾兵蟹将便抬着一个个巨大的、以防水灵木制成的箱子,鱼贯进入偏殿。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墨香与灵气的玉简、帛书以及兽皮卷轴。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宽敞的偏殿,竟被这堆积如山的档案卷宗占去了大半空间,犹如一座小小的书山。
焦富看着眼前这浩如烟海的卷宗,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虽修为高深,神识强大,过目不忘并非难事,但要从这海量信息中梳理出要点,核查有无疏漏违规之处,却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这才深切体会到,为何天庭各部皆有大量文吏仙官处理这些庶务。
“失策了……”焦富心中暗叹一声,有些后悔没有从水部带几个精通文牍的吏员下来。如今势成骑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面对这“文山卷海”。
他定了定神,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水脉图录,展开看了起来。神识扫过,图录上灵光流转,西海主要水脉的走向、灵机节点、险要之处一一呈现,倒是颇为详尽。他看得仔细,不时与记忆中西海的地理进行印证。
然而,西海经营无数岁月,积累的档案何其之多?光是水脉图录就有数十种不同年份、不同精度的版本,更有历年修缮记录、灵气波动监测等等。焦富耐着性子,一份份查阅,速度虽比凡人快了无数倍,但相对于总量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时间就在这沉默的翻阅中缓缓流逝。焦富看得眉头微蹙,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才将将看了不到五分之一,便已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并非法力不济,而是这种繁琐细致的文牍工作,实在非他所长,也与他那喜好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性子大相径庭。
就在焦富对着满殿卷宗暗自头疼之际,偏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却是龟丞相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捧精美食盒的蚌女。
龟丞相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上前禀报道:“启禀巡察使,龙王陛下见巡察使舟车劳顿,又如此勤于公务,甚是感佩。特在‘碧波轩’设下薄宴,为巡察使接风洗尘,还请巡察使务必赏光,稍事歇息。”
焦富闻言,心中一动,正好借此机会摆脱这令人头疼的卷宗。他放下手中的玉简,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欣慰”,点头道:“敖闰龙王有心了。既然如此,本使便却之不恭了。”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龟丞相前往设宴的碧波轩。
碧波轩位于龙宫后苑,环境清幽,以巨大的透明水晶为窗,窗外便是色彩斑斓的珊瑚丛林与游弋的鱼群,景致极佳。轩内早已摆开了宴席,虽非极其奢华,但也是龙宫待客的上等规格,玉液琼浆,珍馐百味,香气扑鼻。
西海龙王敖闰已然在主位等候,见到焦富进来,起身相迎,脸上的笑容比起初在宫门外时,似乎自然了几分。
双方再次落座,敖闰举杯道:“焦巡察使远道而来,辛苦巡察,老夫谨代表西海,敬巡察使一杯,聊表敬意。”
焦富也举杯相应,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稍稍活络了一些,不再如之前那般纯粹的公事公办、冰冷僵硬。
焦富看着敖闰,心知若一直以官方身份对峙,此行目的难以达成。他沉吟片刻,忽然放下酒杯,脸上的严肃外壳悄然褪去几分,语气也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开口道:
“老泰山……”
这一声称呼,声音不高,却如同石破天惊,让席间侍奉的宫娥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连敖闰举杯的手都微微一顿。
焦富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今日虽为公务而来,然踏入这西海龙宫,见到旧时景致,心中亦不免有些……唏嘘。过往种种,是小婿年少气盛,行事孟浪,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老泰山……海涵。”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颇低,虽未直接认错,但“年少气盛”、“行事孟浪”、“多有得罪”等词,已是在委婉地表达歉意,更是以“小婿”自称,主动提起了那层几乎被双方刻意遗忘的姻亲关系,无疑是在释放善意的信号。
敖闰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盯着焦富看了片刻,心中念头急转。这焦富,如今毕竟是天庭正牌的三品巡察使,不宜彻底得罪。他既然主动放下身段,递出橄榄枝,自己若再一味强硬,反倒显得西海气量狭小,不识时务了。
更何况,那黑水河中的外孙焦虬,终究是龙族血脉,未来或可成为西海与这焦富之间一个微妙的联系纽带。
想到此处,敖闰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他叹了口气,仿佛也卸下了一些负担,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顺着焦富的话道:
“唉……贤婿此话,倒是让老夫……唉,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你如今既已位列仙班,受陛下重用,当以公事为重,过往些许……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
这一声“贤婿”,虽叫得有些勉强,却无疑是接受了焦富释放的善意,承认了这层翁婿关系至少在表面上得以重建。席间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虽然距离真正的冰释前嫌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是剑拔弩张了。
焦富心中稍稍一定,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他再次举杯:“多谢老泰山体谅。小婿敬您一杯。”
“好,好,共饮,共饮。”敖闰也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