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聘督察?
袭警?
当这两个词,从肖义权那张带着癫狂笑意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时,整个油腻腻的包间,仿佛被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
时间,都像是被凝固了。
李海龙那砂锅大的拳头,还停在肖义权的鼻尖前。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成紫红色的脸,此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褪去了血色。
紫红,猪肝,煞白。
最后,变得比墙上的石灰都白。
他瞪着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肖义权,那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杀意,而是……
恐惧。
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对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力量的,原始恐惧。
他妈的,这小子在说什么鬼话?
省公安厅督察处的特聘督察?
这名头,听着就吓人!督察处是干嘛的?那是警察的“纪委”!专门管警察的!别说他一个鸟不拉屎的乡镇派出所所长,就算是云州市局的一把手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
袭警,那更是天大的罪名!轻则脱衣服滚蛋,重则,牢底坐穿!
可……可他妈的这怎么可能!
一个因为嫖娼被开除公职、发配到这里的劳改犯,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省厅的督察?
这不科学!
不光李海龙懵了。
满身油污的刘富贵,也懵了。
他那双眯缝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他像一头嗅到了危险气息的老狐狸,死死地盯着肖义-权,试图从他那张癫狂的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是真的?
那今天这事,就他妈捅破天了!他们这群人,别说想弄死他,不被他反过来弄死,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是假的?
他妈的,这小子要是敢在这种时候,拿这种事来诈唬他们……刘富贵眯了眯眼,那眼缝里,闪过了一丝毒蛇般的阴狠。
那他,就死定了。
“你……你他妈唬谁呢!”
一个满脸是菜叶子的小头目,仗着酒劲,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嗓子,打破了这片死寂。
肖义权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李海龙,嘴角的笑意,愈发冰冷。
“李所长,你可以赌一把。”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魔鬼的低语,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赌我是在吹牛。赌我这个身份是假的。赌你今天这一拳砸下来,除了能让你出口恶气,不会有任何后果。”
“当然,你也可以赌另一边。”
“赌我这个‘特聘督察’的身份,是真的。赌省长他老人家,在我下来之前,给了我这把尚方宝剑,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他眼皮子底下的江北省,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赌注,是你下半辈子的前程,还有自由。”
“怎么样,李所长?”他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贴着李海龙的耳朵,轻声问道,“这场赌局,你……敢玩吗?”
李海龙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汗珠,混着头上往下滴的鸡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他不敢赌。
他根本不敢赌!
万一,万一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呢?
他只是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他背后是刘富贵不假。可刘富贵背后,撑死了也就是市里的秦市长。跟省长比起来,那算个屁!
“我……我……”李海龙的嘴唇哆嗦着,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拳头,此刻,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砸不下去,也怎么也收不回来。
“滚开。”
肖义权等的就是他这瞬间的迟疑。他眼神一凛,低喝一声,猛地用肩膀,撞在了李海龙的胸口上!
李海龙就像一截木桩子,被他这么一撞,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倒在了满地的狼藉之中。
全场,一片死寂。
肖义权,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撞翻了派出所所长。
而那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李所长,坐在地上,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一下,所有人都信了。
至少,信了七八分。
肖义权环视了一圈。
那些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地头蛇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刘富贵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
“刘镇长。”
刘富贵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今天这顿‘接风宴’,我吃得很开心。”肖义权扯了扯自己那同样沾满了油污的衬衫,脸上,露出了一个让刘富贵头皮发麻的笑容,“谢谢您的款待。改天,等苏书记有空了,我做东,咱们镇领导班子,再好好地、‘讲规矩’地,聚一次。”
说完,他再也不看这群失魂落魄的土皇帝,转身,拉开包间的门,在一众服务员和食客们震惊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
夜,深了。
肖义权躺在自己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双眼睁着,毫无睡意。
酒劲,已经慢慢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掀完桌子后,那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后怕。
他赌赢了。
用一个子虚乌有的身份,一场精心设计的疯癫,暂时镇住了那群地头蛇。
可然后呢?
那个谎言,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刘富贵那只老狐狸,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派人去省里打听一下,他的底牌,就会被瞬间拆穿。
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将会是那群人,十倍、百倍的,疯狂报复。
他给自己,争来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同时,也把自己,逼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境。
“咚咚咚。”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房门,再次被敲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刘富贵他们,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肖义权心里一紧,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顺手抄起了墙角那根用来顶门的木棍。
“谁?”他压低声音,沉声问道。
门外,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熟悉的女声。
“是我,苏沐橙。”
苏沐橙?
她怎么来了?
肖义权愣了一下,随即拉开了房门。
门外,清冷的月光下,苏沐橙俏生生地站着。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西装,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裙,头发披散下来,少了几分白天的威严,多了几分邻家女孩般的清丽。
但她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却像是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
那眼神,比刘富-贵他们,还要冷,还要利。
“跟我来。”
她扔下三个字,便转过身,朝着二楼那间书记办公室走去。
肖义权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兴师问罪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
还是那间干净得过分的办公室。
苏沐橙没有开灯,只是拉开了窗帘。皎洁的月光,像水银一样,倾泻进来,给屋子里的所有物体,都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边。
“把门关上。”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肖义权依言关上了门。
苏沐橙转过身,就这么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解剖。
肖义权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他知道,自己今天下午在酒桌上的那场“癫”,不仅打了刘富贵的脸,也彻底打乱了苏沐-橙原本的计划。
他等于是在公然违抗她的命令。
“苏书记……”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准备解释。
“你胆子很大。”
苏沐橙却先开了口,直接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掀了刘富贵的桌子,还编造了一个‘特聘督察’的身份来吓唬他们。”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肖义权的心上。
她……她竟然全都知道了?
“你怎么……”肖义权震惊地看着她。
“你觉得,在刘富贵那张酒桌上,会没有我的人吗?”苏沐橙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全是嘲讽。
肖义权的心,彻底凉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丑,所有上蹿下跳的表演,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苦笑一声,“书记您今天深夜召见,是来……处分我的?”
苏沐-橙没有直接回答他。
她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扔在了桌上。
那是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档案。
“处分你?不。”
苏沐-橙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在这一刻,竟然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让肖义权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有欣赏,有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惺惺相惜?
只听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只是想再问你一遍。”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那份‘非官方’的档案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