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震那夜透露的信息,如同在昭阳心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南靖皇帝与权臣高震之间的矛盾已尖锐至此,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那枚失踪的兵符,便是悬于双方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斩落。
昭阳深知,这既是巨大的风险,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她不能被动地等待风暴降临,必须主动在这裂痕中投下自己的筹码,借力打力,方能乱中取胜。
如何利用?直接挑拨离间是最蠢的方法。她需要更巧妙的方式,既能加深高震对皇帝的猜忌和不满,又能进一步将自己置于“无辜依赖者”的安全位置,甚至…或许能窥得那兵符的一丝线索。
机会很快再次上门。高震许是因那夜“推心置腹”了些许,又或是昭阳持续的柔顺姿态让他愈发放心,来凝香苑时,偶尔会带些不算紧要的公文批阅,将她这里当作一处可以暂时放松的静地。
这日,他正皱着眉看一份关于南方漕运粮食损耗的奏报,似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昭阳端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目光不经意般扫过那奏报——是临州知府呈上的,禀报今春漕粮北运途中,因“河道淤塞,漕船多有倾覆”,损耗远超往年,请求朝廷拨付银两疏浚河道,并暂缓今岁粮税。
临州…又是柳家势力范围。昭阳心中微动。
她放下茶盏,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站在一旁,轻声细语,仿佛只是随口闲聊:“这临州的漕运似乎总不太平。妾身记得…去年仿佛也有一份类似奏报,也是河道淤塞,请求拨银。国公爷当时还曾震怒,斥责地方官员办事不力,中饱私囊。”
高震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看向她:“哦?你竟记得?”
昭阳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质疑的慌乱,连忙道:“妾身…妾身那日恰巧为国公爷磨墨,无意间瞥见…妾身多嘴了。”她低下头,做出惶恐状。
高震却并未生气,反而若有所思。经昭阳一提,他也想起来了,去年临州知府也是同样的理由,同样的请求,当时被他驳了回去,严令其自行解决。没想到今年又来这一套!
“河道淤塞…”高震冷哼一声,眼中闪过厉色,“只怕是某些人的口袋淤塞了,填不满!”
昭阳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小心:“妾身愚见…或许是…天灾难免吧?只是…接连两年,同一时节,同一缘由,也着实…巧合了些。”她的话看似在为地方开脱,实则句句戳在“巧合”二字上,暗示其中必有猫腻。
高震脸色更沉。他本就对柳家一系贪得无厌的作风极为不满,只是碍于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有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被昭阳这“无心之语”一点,怒火顿时被勾了起来。柳家!定是柳家那些人又在借机捞钱,甚至可能故意制造事端,向朝廷施压!
“天灾?”高震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哐当作响,“我看是人祸!一群蛀虫!”
昭阳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后退一步,脸色发白,喏喏不敢再言。
高震见她受惊,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但眼中寒意未消。他看了一眼那份奏报,再无批阅的心思,直接将其揉成一团,掷于地上:“驳回去!告诉临州府,若再无能力治理河道,本国公便换人去治!”
“是…是…”昭阳小声应着,心中却知,这把火,她算是点着了。高震对柳家的恶感更深了一层。而这恶感,最终都会算到背后纵容柳家的皇帝头上。
此事过后不久,一次宫中小型家宴,南靖皇帝似是为了缓和与高震的关系,特意召了他与几位宗室亲王作陪,竟也恩准昭阳随行。
宴席间,皇帝似是无意般提起:“听闻爱卿近日驳了临州请款疏浚河道的折子?临州乃漕运枢纽,关乎京畿粮饷,爱卿是否…太过严苛了?”语气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施压。
高震本就因昭阳那番话对临州之事疑窦丛生,此刻见皇帝竟然亲自过问,分明是偏袒柳家,心中怒火更炽。他硬邦邦回道:“陛下!临州知府接连两年以同一理由请求拨银,却未见丝毫成效!臣恐非河道淤塞,而是人心贪婪!此风绝不可长!”
皇帝脸色微沉:“爱卿此言过了。地方官员亦有其难处…”
“难处?”高震毫不退让,声音洪亮,“若真有难处,便该如实奏报,寻求解决之道,而非年年故技重施,视朝廷法度为无物!陛下若觉臣处置不当,臣恳请陛下另派能臣干吏,彻查临州漕运乃至一应账目!看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电,直刺皇帝。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几位宗室亲王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谁都听得出,高震这不仅是冲着临州知府,更是冲着皇帝背后的柳家,甚至是在质疑皇帝的包庇!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死死盯着高震,眼中寒意森然。
昭阳坐在高震下首,垂眸敛目,仿佛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坏了,心中却冷静如冰。很好,矛盾进一步激化了。高震的强硬,必然引起皇帝更深的忌惮和怨恨。
就在这僵持时刻,皇帝忽然将目光转向了瑟缩一旁的昭阳,语气莫名地问道:“昭阳公主,你来自北国,北地河道管理想必与南境不同。依你看来,此事…孰是孰非啊?”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昭阳身上!
这问题歹毒至极!无论她如何回答,都会得罪一方。帮皇帝说话,必触怒高震;帮高震说话,则直接得罪皇帝,坐实她“吹枕边风”的嫌疑,甚至可能被皇帝借题发挥,给她和高震安上更重的罪名!
高震也猛地看向她,眼神复杂,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昭阳心中电转,面上却抬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助和惶恐:“陛下…父皇…妾身…妾身一介女流,久居深宫,只知…只知相夫教子,恪守妇道…此等军国大事,妾身愚钝,实在…实在不敢妄议…北国如何,南靖如何,妾身既入南靖,便是南靖人,一切但凭陛下与国公爷圣裁…”
她巧妙地将自己摘出来,强调自己“不敢妄议”的本分和“一切听凭圣裁”的顺从,既不得罪皇帝,也维护了高震的权威,更将自己牢牢定位在一个依附者的角色上。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看着她那副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一时也不好再逼迫,只得冷哼一声,不再看她。
高震见状,心中那点紧张散去,反而对昭阳的“懂事”和“维护”生出一丝难得的满意。他接过话头,再次与皇帝争论起来,气氛依旧紧绷,但昭阳的危机暂时解除。
经此一事,昭阳在高震心中的分量似乎又重了一分。她不仅柔顺可人,关键时刻还能懂得分寸,维护他的颜面,实在比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或惹是生非的姬妾强上太多。
回府的马车上,高震难得地对她和颜悦色了几句:“今日…你做得很好。”
“妾身只是谨守本分。”昭阳低眉顺眼地回应。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冷光闪烁。皇帝今日突然向她发难,绝非偶然。这更让她确信,皇帝与高震的矛盾已近乎白热化,而她这个北国公主,早已成为他们互相攻讦时可以利用的棋子。
必须更快地找到破局之法。
那枚失踪的兵符,依旧是关键中的关键。
她回忆起高震那夜的话语——“丢了也好,乱了也罢”…“真正的权柄,在于这里”…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清晰:高震或许根本不在乎那枚兵符本身!因为他早已实际掌控了大部分军队!那么,兵符的失踪,最大的受害者是谁?是皇帝!皇帝失去了直接调动部分军队的象征和工具!
所以,谁最可能偷走兵符?是皇帝自己?为了栽赃高震?还是高震自己?为了让皇帝失去这最后的筹码?或是…第三方,想搅浑水?
昭阳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她需要证实。
而机会,就藏在高震偶尔带来的那些“不甚紧要”的公文里,藏在他日渐放松的警惕里,藏在这座看似铜墙铁壁、实则因内部争斗已出现裂缝的国公府里。
风起于青萍之末。她这只被困的凰鸟,必须抓住这每一丝微弱的先机,才能在这场权力的风暴中,搏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