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档案司深处,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墨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令人无端感到压抑。
四壁皆是由厚重青砖垒成,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唯有灯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响动,清晰可闻。
顾晏书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之后,身姿如松,清冷的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更显棱角分明。
他官袍的袖口被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白皙而劲瘦的手腕。
案上,如小山般堆积的卷宗账册,几乎要将他清瘦的身影淹没。
科举弊案的风波仍在朝野上下暗流涌动,陛下虽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涉事官员,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浮在水面的几片残叶。真正的巨鳄,仍潜藏在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下。
而线索,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数字之中。
皇帝萧景玄将此重任交予他,是信任,亦是考验。
顾晏书伸出修长手指,取过最上面一本账册,指尖拂过封面,动作轻缓,眼神却已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翻开账页,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与数目。
寻常人看上一眼便会头晕眼花的庞杂数据,在他眼中却仿佛自有脉络。他天生过目不忘,更兼心思缜密,于数字一道有着近乎本能般的敏锐。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一本又一本账册被他拿起、翻阅、放下,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若遇寻常账目,他几乎是一目十行,过而不留痕。
直到,他拿起一本记录着与各地商号资金往来的户部流水副册。
当翻至记录“江淮盐引”专项款项往来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指尖在数行记录上轻轻划过,那里记录着数十家看似毫无关联的商号,均在近期内,频繁与户部几个特定库司有着数额不大不小的银钱交割。
单看任何一家,都合乎规矩,滴水不漏。
但顾晏书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不对。
他闭上眼,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方才看过的所有相关数据。那些数字仿佛活了过来,自行排列、组合、勾连。数十家商号的名称、注册地、主营项目、资金流向……在他脑中构成了一张无形之网。
不过片刻,他重新睁眼,眸中已是一片清冷。他取过一张素笺,执起狼毫,笔走龙蛇,迅速写下了七八个商号的名字。
这些商号,背景各异,有的甚至挂靠在某些不起眼的宗室子弟或致仕官员名下,看似毫无关联。但在他强大的心算与逻辑推演之下,这些商号的资金流水,最终都通过层层复杂的转手与掩饰,诡异地汇聚向了几个方向。
而那几个最终流向的账户名目……顾晏书用笔尖在其中两个账户上重重圈画了一下。
“隆盛号”、“昌德行”。
这两个名号,在京城商圈内也算小有名气,明面上的东家背景干净。但顾晏书执掌内阁,协理天下庶务,对朝中重臣及其亲眷的产业了若指掌。他清晰地记得,这“隆盛号”与“昌德行”,暗地里的真正靠山,正是当朝国舅爷——太后的亲弟弟,庞琨。
而庞琨,不仅是太后在宫外的钱袋子,其门下子弟,更是此次科举案中,那几个被推出来顶罪官员的旧主!
线索,在此刻终于清晰地串联起来。
科举案,绝非简单的贪腐舞弊。其背后牵扯出的资金流动,竟与国舅庞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庞大的资金,通过如此隐秘的渠道汇集,所图为何?
绝非仅仅是为了扶持几个门生那么简单!
这更像是在编织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或者……是在蓄积某种力量。
顾晏书的背脊泛起一丝寒意。他想起陛下近日所承受的压力,来自太后一党的明枪暗箭。若这账目最终指向的阴谋,是针对陛下本人……
他放下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密室内烛火摇曳,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映在冰冷的青砖墙上,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无声涌动。
良久,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张写有商号名字、并做了标记的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纳入袖中。
此事关系重大,已非他一人所能决断。他必须立刻面圣。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官袍,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沉重与决然。
他推开密室沉重的木门,门外等候的心腹长随立刻躬身迎上。
顾晏书脚步未停,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吩咐道:
“备轿,入宫。”
长随见他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声而去。顾晏书站在户部衙门的廊下,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
“希望……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