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日头,总是显得有气无力,灰白的光照在院子里,连影子都淡得几乎看不见。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辣椒,在干冷的北风里晃悠着,成了这灰扑扑的冬日里最扎眼的一点红。
王桂花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上,就着那点可怜的天光,正给青文赶做棉裤。新弹的棉花蓬松柔软,她用手细细地絮匀,再用大针脚一行行固定住。针尖穿过厚实的棉布,发出“噗噗”的闷响。
“这天色瞧着不对,怕是要落雪了。”她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对正在院里最后一遍检查山货担子的陈满仓说道,“他爹,趁着道上还没封,赶紧把这最后一批山货送去县里卖了,也好换点油盐和写春联的红纸回来。顺道看看青山。”她顿了顿,把手边那个用旧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往前推了推,“把这个给青山捎去,问问掌柜的,他啥时候能家来过年。这眼看进了腊月。”
那包袱里是她和春燕连着熬了两夜才做好的新棉袄棉裤,絮得厚厚的,捏在手里沉甸甸,都是娘亲的牵挂。
陈满仓“嗯”了一声,蹲下身,又把麻袋里的干蘑菇和野栗子仔细翻了翻,挑出几个品相稍差的扔到一边留着自家吃。这最后一趟,得卖个好价钱。他接过包袱,小心地放在担子最上面,避免压坏了里面的棉衣。“知道了。我快去快回。”
赶到县城时,已快到中午。集市上比往日更显拥挤,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干货和人身上的气味。陈满仓寻了个熟识的老位置放下担子,他也不像旁人那样吆喝,只沉默地站着,偶尔有主顾来问,他便实诚地报个价,秤杆子打得高高的。许是年关近了,人们也舍得花钱,他的山货卖得比预想中还快些。捏着怀里那串变得沉甸甸的铜钱,他心头略松,这才挑起空了许多的担子,往悦来酒楼的后巷绕去。
酒楼后巷比前街清冷许多,地上湿漉漉的,混杂着煤灰和泔水的味道。青山正端着一大盘刚刮下来的鱼鳞往泔水桶里倒,身上那件单薄的夹袄袖口已经磨得发毛,溅上了不少水渍和鱼鳞。一抬头看见父亲站在巷口,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惊喜,忙放下木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过来。
“爹!您咋来了?”他声音里带着雀跃,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
“给你送棉衣,你娘和春燕新絮的。”陈满仓把包袱递过去,目光在儿子冻得通红的耳朵和略显单薄的衣衫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啥时候能家来?眼看就进腊月了,你娘天天念叨。”
青山接过那厚实的包袱,入手一沉,心里却蓦地一暖,仿佛那厚厚的棉花已经隔空贴在了身上。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压低声音说:“爹,我问过掌柜的了。年前酒楼生意最是红火,宴席一桩接一桩,住县城的伙计都得忙到三十儿晌午才能歇。掌柜的说,咱们家远的,最早……也得腊月二十八下晌才能动身。”
陈满仓沉默了片刻,心里飞快盘算着。二十八,紧是紧了点,但总归能赶在年三十前到家。“成,知道了。那你在外头……自己多穿点,别省着,二十八早点动身。”他干巴巴地嘱咐,想多说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哎,我知道,爹。您跟娘说,让她别惦着,我这儿都好。”青山用力点头,听着后院传来师傅的吆喝,忙道,“爹,我得去忙了,您回去路上慢点!”说着,抱起包袱,转身快步回了后门。
陈满仓站在空寂的巷口,望着儿子消失的背影,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寒风卷着地上的碎草屑打旋,他默默挑起担子,转身汇入了街上熙攘的人流。虽只匆匆一面,话也没说上几句,但亲眼见着儿子一切都好,这心里,总算是落定了一块石头。
赶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细碎的雪沫子开始从铅灰色的天空簌簌飘落,沾湿了他的肩头和头巾。王桂花和春燕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见他回来,都松了口气。
“他爹,咋样?货好卖不?见着青山没?”王桂花一边帮他拍打身上的雪沫,一边连声问。
“还成,价钱不错。”陈满仓把担子放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变得干瘪但分量不轻的钱袋,递给王桂花,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见着青山了,精神头挺好。酒楼忙,得腊月二十八才能回来。”
王桂花接过钱袋,掂了掂,又听到儿子的准信,脸上这才露出真切的笑容,转头对春燕说:“听见没?二十八就回来了!快了!”
春燕在一旁听着,嘴角也弯了起来,轻轻“哎”了一声,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没过两日,青文的学堂也放了年假。小家伙背着书箱回来,家里顿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他带回了周秀才布置的描红功课和那本已经翻得起毛边的《幼学琼林》。
雪后初霁,空气清冽。陈满仓便对青文说:“去换身干净衣裳,今儿个跟我去镇上,给你周夫子送年礼。”
年礼是早就备下的:一小袋颗粒饱满的小麦,一小袋金黄的玉米,用新编的细篾筐装着,这是庄户人家最根本、也最真诚的心意;还有一篮子自家院里那棵老枣树结的、今年新晒的红枣,颗颗饱满红亮;再加上两包陈满仓特意留下的、品相顶好的山货——一包肥厚的木耳,一包香气浓郁的干蘑菇。
东西不算稀罕,却样样都凝结着一家人的劳动与感念。
父子俩踩着路上未化尽的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了周秀才家那略显清寂的学塾外,陈满仓停下脚步,示意青文上前叩门。
周秀才开门见到他们父子,有些讶异,待目光落到他们手中提着的、带着田野和山林气息的礼物时,清瘦的脸上露出了温和了然的笑意。
“学生陈青文,奉家父之命,来给夫子送年礼,感谢夫子一年来的悉心教诲。”青文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弟子礼,声音清亮。
陈满仓也忙跟着上前,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开口道:“周夫子,家里也拿不出啥像样的东西,都是些土里刨的、山上长的,您别嫌弃,吃着玩……”
周秀才看着那实实在在的粮食、红艳艳的枣子和干干净净的山货,连连点头:“满仓兄太见外了。青文资质不错,更难得是肯下苦功,近来进益颇大,这便是给老夫最好的年礼了。这些东西,正是市面上难寻的好物,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他又随口问了青文几句《幼学琼林》里的典故,见他不仅对答如流,还能说出自己的一两点浅见,心下更是欣慰,又勉励了他几句“戒骄戒躁,循序渐进”,方才送他们出门。
回去的路上,日头已偏西,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雪地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色。陈满仓话依旧不多,但眉宇间那常年刻着的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一些。了却了一桩重要的人情,儿子又确实争气,这比多卖几串铜钱还让他心里透亮。青文跟在父亲身后,踩着父亲的脚印,回味着夫子方才的赞许和点拨,只觉得这雪后的归途,虽然寒冷,心里却暖融融、亮堂堂的。
远处,已有性急的人家,早早升起了晚炊的烟柱,袅袅地融入了暮色之中。
年,是真的踩着脚跟,快要到了。